文 | 马钺
张昭辞职了。
任何人离开贾跃亭出走后的乐视,都是好事,张昭走得比我预想中要晚一点,可能是因为实在不甘。
作为一个商人的张昭,理想是带领一家电影公司上市,当年他离开光线,就是因为王长田阻止他实现理想,所以才另投贾跃亭,没想到遇人不淑,孙宏斌这种房产大款,也难对他惺惺相惜。张昭在乐视影业做出了小时代这样的爆款,拉来了张艺谋组新二张,最终还是黄粱一梦。
另外,让人唏嘘的是,这是张昭人生中第二次遭遇理想破灭。
上一次是在91年赴美留学后,思想救国的梦想,输给了冷漠严酷的现实,这个复旦哲学系高材生没能成为哲学家,也没能成为常在录像店擦肩而过的李安,他流动的人格最终定型在一个靠拍外宣片赚钱的商人。
我2012年采访他时,听他讲在美国的经历,和他计划2015年就要送乐视影业上市,那时候就有种奇怪的伤感情绪。北岛的句子在脑海里萦绕不去,如今又浮现在眼前:“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以下为我写于2012年的《“修路工”张昭》:
张昭的故事,不得不从1991年说起。一个初夏的下午,一辆摩托车“轰隆隆”开进上海复旦大学哲学系研究生张昭家所在的部队大院里,骑手是上海青年旅行社的快递员,吆喝了一声:“张昭,护照!”那一刻,对张昭来说,从快递员手中接过的,不只是个邮包,更是一张通行证——通往豁然开朗而又充满迷惘的新世界。不久之后,张昭离开了中国,到了纽约。那一年,他28岁。
现在,张昭当然早已经回到中国——但又仿佛一去不返,再也没有回来。坐在记者面前的,是一位风度翩翩的商界精英,是以稳重为特征的中年“多金男”——如果他上《非诚勿扰》,我敢打赌开场一盏灯都不会灭。总而言之,他是一位社会中坚分子,出言审慎,也不爱发微博。
这位前哲学系高材生口中仍然不时蹦出“系统论”、“哈贝马斯”、“公共空间”等哲学术语,但他明显对自己目前正在做的事更有热情:作为乐视影业CEO,张昭推出了一套“全新的”商业模式。他声称,有了这套模式,中国电影产业的一些根本问题就会得到解决。他将这套商业模式演绎成了一只蝴蝶,现在虽然还只绘在PPT上,但张昭坚信,这只蝴蝶一旦开始扑扇翅膀,中国电影产业就将从此改观。
如果你在1992年的美国碰到张昭,从这位纽约大学哲学系在读博士那里绝对听不到所谓商业模式,倒很可能被一通关于哲学的牢骚灌满耳朵:“我的导师,他在美国学术界地位很高,他曾经说过,现在大多数搞哲学的是在吃哲学,是把哲学当成饭碗。这和我当初学哲学的初衷大相径庭——我们学理论,可是为了思想救国!”
然而,身在他乡,“救国”无从谈起,歧视的滋味倒是没少尝。张昭苦闷之余,以电影自遣,“就像老鼠掉在米缸里,渐渐乐不思蜀。”在美国一年之后,张昭终于放弃了救国的理想,转而将电影确定为自己日后的安身立命之道——他称为“人生发力点”。
这其实是一次回归。
从初中起,张昭就对话剧、艺术感兴趣,上大学时,虽然奉父母之命读了信息工程,但他一直是复旦剧社的积极分子,演戏、编剧、导演、打杂,什么都干。人生转了一圈后,他寻回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并且以此作为自己一生的事业。
费了许多周折,张昭从纽约大学哲学系转到了电影系,与此同时,还在费城大学电影学院修一些课程。读书之暇,张昭经常去一间录像店,那里是纽约亚裔电影青年的据点。“店主是位韩国人,叫Kim,人特别好,穷学生连5毛钱一杯的咖啡也买不起,Kim就在店里放了一个咖啡壶,免费给学生们煮咖啡。”张昭说,来蹭咖啡喝的人里,有个沉默寡言的小伙子,名叫李安。两人经常碰面。
张昭念书这几年,与李安宅在家里当“煮夫”大致同时。李安写出了《喜宴》等剧本,张昭的成绩,则是在费城大学电影学院的资助下,拍出了两部实验短片。一部叫《木鱼词》,讲中国留美学生跨国婚姻的故事,这里有张昭本人经历的影子。另一部叫《着陆》,类似曾经红极一时的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都是讲一位大陆大提琴家在美国的人生历程。张昭说,他和《北京人在纽约》小说的作者曹桂林认识,他的短片和曹的小说,主人公原型是同一个人。这两部短片获了一些小奖,为张昭赢得了绿卡。
当年和张昭前后脚出国的人,有些人客死异乡,更多的人最终重返中国,就像当年美国人蜂拥前往西部,他们在这片充满机会的土地上,利用在美国积累的经验,掘得了第一桶金。
张昭评价说,那些还在国外的人“价值观的原生性还是不够”,“你不能说你不在舞台中央,你就不唱京戏了。”张昭语意模糊地用“价值观”、“竞争”、“政治”、“回来”、“变通”、“力所能及”、“销声匿迹”等词语组成了一些句子。这些句子像一些碎片,让人想起另一个流浪者北岛散文里的几句话,虽然意思也许南辕北辙,“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不管怎么说,1997年,张昭回到了祖国。此时,他35岁,是一位意气风发的银幕新锐,一位渴望抓住中国经济起飞带来机会的海归,早已不复是那个想用哲学拯救中国的年轻人了。
回国后,张昭拍了几部影视作品,都不太成功。让他苦闷的不止于此,他拍的第三个戏是一部电视剧,和《渴望》的导演联合执导。之所以获得这个机会,是因为那位导演拍出了抑郁症。张昭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意识:对比在美国看到的电影产业,中国电影没有产业。
在这样的情况下,创作人员倾尽全力,搞得很累,但效果不好,而且会起反面作用。“我有个朋友胡雪华,也是从美国回来的,拍电影《兰陵王》,把投资的公司拍没了;周晓文当年拍《秦颂》,把当年很出名的大洋公司也给拍没了。”张昭说,“你把你自己要拯救一个产业的愿望放在作品里,破坏力是很大的。从我的角度来看,你一个创作者,把自己的理想、价值观,都放在一个作品里面,想靠一个作品去挽救没有产业的电影市场,那是没有可能的。”
由此,张昭决定转型。“过去我们都是立志要造车的,回来一看发现根本没有路,那你造一跑车干嘛呢?”电影产业之路,在张昭看来,就是渠道,就是发行、宣传。张昭说,美国电影是一种产业,而不只是单个的文化产品;渠道不通畅的话,再好的产品都形成不了产业。想来想去,张昭放弃了导演梦,“还是去建渠道。”只要把路修好了,买路钱自然会源源不绝。
不过张昭没有马上开山修路,而是一转身,钻进了体制内——2001年,他受雇于国新办成立的一个公司,负责监制一些宣传中国形象的专题片。在两年时间里,张昭作为制片,将无数宣传片送到了美国历史频道和地方电视台。与体制合作对张昭来说并无障碍,在美国时,就像大多数留学生一样,张昭变得更“爱国”了,“你被贴上了中国人的标签,所以自然就要捍卫这种身份,爱国情绪就从那儿来的。”
“代表中国”,让张昭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在美国时只是最底层的留学生,而今却经常和部长一起会见默多克、雷石通,“经常有人说我是脖子上挂着中国传媒大门金钥匙的人。”张昭笑着说。但在新鲜感过去后,知识分子的所谓“价值观”问题又重新降临了,“我们这些人有个死结,你总是想着改变世界。”张昭说。而在体制内的工作显然无法解决这种焦虑,“我叫左腿绊右腿。你一方面是对国外,一方面是对政府,两条腿走路,但这两条腿老是绊来绊去的。”
把张昭从价值观纠结中解脱出来的,是他的复旦师弟王长田。2004年,在王长田力邀下,张昭加盟光线。2006年,光线影业成立,张昭就任总裁,他为中国电影产业“修路”之梦终于开始提上日程。
发轫之作是《伤城》。这部电影由刘伟强执导,演员阵容包括梁朝伟、金城武、舒淇、徐静蕾,看上去很有号召力——但对手更强大,是张艺谋的大片《满城尽带黄金甲》。张昭的营销策略,是像一个处在弱势地位的拳击手那样贴身缠斗。“当时我们和张伟平打了一架。我们做了一个‘双城记’——一个是‘满城’,一个是‘伤城’嘛。从各方面来比较这两部片子,比明星,比内容。”结果还不错,《满城》票房是小两亿,《伤城》是8000多万,赚了。
从《伤城》开始,张昭和光线影业的定位就非常清晰:不做大片,也不建院线,而是靠发行和营销制胜。“民营公司去做终端,资本实力是不够的。你要建很多终端,回收期很慢,跟银行贷款也很难。”张昭说,“美国整个电影产业里,投资发行公司才是主流,不是影院。影院公司到一定时候就变成一个不动产,其实是建了很多百货商店,但实际上,电影的流通渠道、推广发行,这个产业可能未来是重点,所以就下决心做发行。”
张昭的榜样不是冯小刚,不是王中军,是美国六大电影发行公司,是娃哈哈这样的快消品公司,以及国美这样的渠道霸主。“要做到100亿,得去扫街,不能靠百货商店。”张昭在光线花了两三年时间,建立了一套地面化的发行营销体系。“在几十个重点票房城市,招募发行人员,成立了地方营销发行办公室,进行地面推广宣传,影院的排片,跟地方广告的结合总而言之,让光线的影片在每一个电影院里都有很贴地的营销。”
埋头建设了两三年后,张昭的努力收到了效果,光线影业拍了十几部电影,从2009年开始盈利。2011年,光线酝酿上市。就在此时,即将成为亿万富翁的张昭却萌生了去意。直接原因是证监会要求把光线影业并入光线传媒,这背离了张昭的计划,“当初我创建光线影业的时候说得很清楚,这是一个独立的公司,是不跟光线传媒一起上市的,你并进去的话,我就没有办法按照产业的发展来进行布局了。”
另一个原因,是张昭发觉,光在地面上“修路”已经不行了,更重要的,是要修网络这条路。“很多年轻人已经不信广告了,中国的电影推广是过度推广、过度营销的,带来很多恶评,所以当时我就很困惑,我2010年的时候就在想,我要找一个互联网平台去做电影,我要能够跟消费者互动起来,所以才开始琢磨这个事。”去年《失恋33天》的成功,对张昭的震动不小,他意识到,电影产业的互联网营销时代已经来临了。
与此同时,张昭也厌倦了“娱乐经济”。就跟家电零售企业初创时热衷于喊打喊杀一样,电影营销也免不了泥沙俱下。作为乐视影业总裁、营销高手,张昭的一些招数令一些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业内人士对他颇有微词。
张昭监制的“大烂片”《画壁》在网上和竞争对手相互抹黑,引起了很大争议。张昭说,他当时已经离开了光线,但并不讳言电影营销手段存在问题,“都有一个发展过程。在过去十年整个产业的初创时期,会有一些做法跟美国西部当时跑马圈地一样,有很多这样所谓的冒险家们弄出很多传奇,这个是很正常的。”张昭承认,之前盛传的影评人红包名单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但他说,他并不真的喜欢这种做法。他想做的是渠道公司,但光线的文化在很大程度上是做娱乐经济。
张昭决心远离娱乐圈,“企业的文化,或者企业的责任感,这个事情你只有在新的公司你才能从头开始做。企业价值这一块是我非常看重的,我愿意从头来建,(以便)能够用那个东西来驱动企业。”2011年,乐视影业成立,张昭放弃了自己在光线的股权,转而就任乐视影业CEO,以将近50岁的“高龄”,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创业。
乐视影业虽然也制作电影,但以小制作为主,且分散投资。他对乐视影业的期待,是像美国六大发行公司那样,靠发行电影赚钱。不但发行自己公司的影片,也接其它公司电影发行的活儿,这也就是所谓的“修路收过路费”。在他绘制的蝴蝶式的发行体系中,互联网发行和推广是其中重要一环。
在张昭的设想中,他将建立一个网站,在这个网站上,观众可以网上购买电影票,如果有事去不了,票钱可以在乐视网上消费,“观众不但可以评论电影,还可以订票、查询电影院的位置、银幕大小、电影院周边有什么餐馆、停车状况”按照张昭的描述,就像是电影界的大众点评网。
目前,这个雄心勃勃的网站还停留在画饼阶段,张昭说,有可能会先推出APP。他声称,将用五年时间将蓝图变成现实,“不过要快,好莱坞一来,就太紧张了。”他计划在2015年将公司上市,“一年几千万利润没什么,我在光线就做到过。”张昭掸了掸烟灰,脑袋一偏,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不禁令人想起,当年那个信仰“思想救国”的热血青年。(略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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