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八点健闻,作者|毛晓琼
“中国的法律在西安失灵了。”
7月初,在得知败诉的消息后,黑龙江黑河市嫩江县中医院院长董学斌在脑海里蹦出了这句话,“设备没到货,却要我们来还钱,世界上有这种道理吗?”
这是2018年破灭的“远程视界医疗设备租赁事件”的余波。事件的三方,一方是号称引领了“中国医疗创新模式”的北京远程视界集团,它在事件中的角色一度光鲜亮丽,实则是融资租赁的撮合方和担保方;一方是一批融资租赁公司,它们是医疗设备的出资人、所有者和租赁方;一是作为医疗设备承租方的全国上千家县级公立医院。
2017年年末起,远程视界资金链断裂,引发连带效应,一度被视为三方共赢的创新医疗模式,宛如被戳穿的美丽泡沫,诉讼随之而来。涉及金额最大的一家融资租赁公司——宝信国际融资租赁有限公司,将其中上百家县级医院告上法庭,要求后者偿付设备租赁款。
今年7月,西安中院就其中一批诉讼案件下达判决书:判令嫩江县中医院等一批医院,向宝信租赁缴交租金。
判决结果公布后,100多家涉事医院中的60多个院长从全国各地自发赶到西安。很多人都是老相识,这次相见,更有种患难之交的感受。过去两年,面对事件的压力,他们无一不背负着巨大的精神负担,有的人因此瘦了30多斤。而此刻,他们正聚在董学斌的房间里商议对策。
“有人说上诉,有人说要找媒体,还有人说要求助最高人民法院的行政法庭。大家的意见还不统一,但同一个声音是,我们要维权!”董学斌突然提高了调门。
诉讼案的原委,说简单也并不简单。一切还得从2017年说起。
从天而降的“大好事”
2017年5月,位于东北边陲的嫩江县中医院,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他们自称是远程视界的工作人员,公司年收入60亿元,是业内公认的行业独角兽。随后,这两人向院长董学斌介绍了一种全新的“医疗合作模式”:
远程视界愿意帮助医院建立先进的医疗项目,并提供相应的医疗设备。医院只需提供场地,勾选需要开设的医疗项目,远程视界就能把涉及这些医疗项目的、价值成百上千万元的医疗设备免费送到医院来。非但如此,远程视界还能安排北京、上海等地著名医院的专家、医生亲自到医院出诊、教学、手术。
作为交换,医院只需每月从新设医疗项目的收入中拿出25%用来偿还设备款,25%支付专家费,25%支付运营费用,总计75%。三到五年后,这批设备的所有权就能归医院所有。
将信将疑之下,董学斌派出了医院副院长、工会主席、科室主任一行到远程视界的样板医院——广东徐闻县第二人民医院实地考察。一周后,部下们带回的反馈结果是:对方所言非虚,新模式值得一试。
于是,在医院多次开会商议后,根据当地患者的切实需要,董学斌定下了两个合作项目:一个是脑卒中项目,一个是耳鼻喉科项目。其中脑卒中项目所需的核磁共振设备,价值3000万元;耳鼻喉科项目涉及的设备费用也达800多万元。
2017年6月,项目正式签约。签约过程中,出现了两张陌生面孔。经远程视界的工作人员介绍,他们是宝信租赁的人,也是这两套设备真正的所有人和租赁方;而远程视界的角色是担保人,也就是当医院的收入分成不足以覆盖每月的设备还款时,将由远程视界来补足。
三方签约过程中,出现了不少插曲。首先是整份合同有100多页,在对方的催促下,医院方根本没有时间细看。其次是在这100多页的合同中,董学斌发现了一份“设备收货确认单”,而当时,医院连设备的影子都还没有看到。
“远程视野的人就反复跟我强调,这个是租赁公司的规矩,如果不签这个确认单,合作就继续不下去。另外他还让我不要担心,在设备进场产生收益前,都由他们来还款,和医院没有关系。”董学斌回忆说。
被远程视界巨大的光环所惑,董学斌接连签下了上述两套设备的租赁合同。起初,情况也确实和想象中一样。因为设备未到,远程视界按照约定,每个月给医院账户打来152万元,医院再付给宝信租赁。与此同时,因为设备没到货,承诺中的北京、上海的专家自然也不曾出现过。
直到2017年10月,医院没有等到远程视界的打款,却等来了宝信租赁的催款通知。医院立马找到了远程视界,对方回复正准备上市,资金被冻结,让医院自己想办法。2018年初,远程视界正式对外宣告,公司资金链断裂,无法再帮助医院兜底。
在这个过程中,医院从来没收到过任何医疗设备,却收到了宝信租赁的一纸起诉书。
游戏如此开场
嫩江县中医院的遭遇不是孤例。2017年底,在远程视界资金链接连断裂后,同类事件在全国上千家县级公立医院轮番上演。单从宝信租赁这一家公司来说,与其签署合同的医院至少有85家,仅1家设备到齐,8家收到部分设备,其余医院从未见过设备的踪影。
为什么一家创业公司能够“玩得转”上千家医院的院长?
北京远程视界集团成立于2013年,创始人韩春善医药销售出身,担任过中国残疾人福利基金会特邀理事、中国医药物资协会副会长等职务。设立后,远程视界先后两轮融资:2015年1月获2亿元的A轮融资;2016年6月获8.8亿元的B轮融资。
远程视界的商业模式,一度被视为医疗模式创新的典范:它既不生产设备,也不投入资金,而是作为中间商,撮合基层医院和融资租赁公司签订三方合同。
在这种模式下,融资租赁公司作为出资方,委托远程视界采购医疗设备,后者再发货给医院;医院按照医疗项目产生的收益,分成给远程视界和融资租赁公司。如果项目经营所得不足以支付设备租金,则远程视界予以担保垫付。
三方协议中,约定的医疗设备价格,往往大幅高于市场价格。“一套核磁共振设备,市场价1500万元左右,协议中的价格则是3000万元。”董学斌告诉八点健闻。
个中缘由并不难理解:租赁公司委托远程视界大批采购设备,实际成交价显然还要低于市场价。而三方租赁协议中的明显虚高的设备标价,是承租方医院未来分期付款价的基础。协议价和市场价之间的约一倍的价差,正是租赁公司、远程视界的收益和利润的来源。
在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协议。医院无需付一分钱就拿到设备,开设以往无力开设的医疗收费项目,代价是在未来三到五年内以两倍的价格,分期偿付设备价款。有些医院被两倍的设备价差吓退,退出“游戏”,但很多医院却被初期“零成本”的条件诱惑,走上了签约台。
这个游戏能够玩得转的前提,是承租了设备的医院,能够从相应开设的医疗项目中挣钱。项目挣钱,每月才能有现金收入,才能向租赁公司按月支付租金。如果项目不挣钱,或者挣的钱不够付租金,怎么办?远程视界反复向院长们承诺,他们会兜底——毕竟远程视界是三方协议中的担保方嘛!
正是在这一承诺下,董学斌签署了三方协议。据董学斌说,黑龙江总共有7家医院和远程视界签了合同,集中在2017年下半年。事实上,那个时候,远程视界的资金链已经出问题了,所以这几家医院签的合同数额都很大。董学斌曾经委托北京的律师事务所做过一个调查,数据显示远程视界在2017年下半年的融资率突然升高,“这表明他们已经开始恶意地进行资本圈钱”。
“跑不快会被落下,跑得快会有风险”
当初,大批院长们为什么会选择相信远程视界?
这家公司的光环实在绚丽。
公司的宣传资料显示,仅仅在创立一年后,远程视界就实现了盈利。创立三年后,也即2016年,公司号称年收入达到60亿元,净利润6亿元。2017年4月,远程视界被中国中小企业协会信用管理中心等机构评为“行业十大信用品牌”。同年5月,创始人韩春善被中国商业创新大会授予“中国品牌建设优秀人物”。同年6月,公司在中国医生集团大会上荣获“2017中国医疗创新团队奖”。
也是在业务狂飙突进的2017年前后,市场相继传来两家上司意欲资产收购远程视界的消息。上市光环罩身,舆论宣传鲜花着锦,远程视界加速了圈地,把大批医院拉进三方租赁协议之中。
即便是在资金停转的2017年9月,有中央级媒体还对远程视界做了整版报道,认为其“科学地运用了医联体的优势,为我国逐渐解决医疗资源分布不均、看病难等问题提供了一种思路和方案”。
2017年底,韩春善曾向媒体透露,集团的钱已经全部用在了替医院垫资上,租金垫了38亿元,保证金垫了10亿元。这也成了后来远程视界向外界解释“资金链断裂”的主要说辞。
一位在远程视界工作多年的员工回忆说,公司最初靠做眼科示范项目起家,这也是公司取名“远程视界”的由来。早期模式正是三方协议式的融资租赁:一方面,公司向一批医院推销眼科项目,提供诊疗设备,并承诺为其提供租金垫付和租赁担保;另一方面,公司再找一批融资租赁公司,向它们展示已有大批医院愿意设立眼科项目,因而有巨大的设备租赁需求,以此说服融资租赁公司投资,并委托其采购眼科设备。
当初,远程视界的运营项目集中在眼科,规模扩张也不大,各方面都还兜得住。据说,2015年上半年公司收入才10亿元,但各项财务数据都很健康。
“一个眼科项目,设备总费用不过三五百万,签个三五年的租赁合同,一个月不到10万的租金,医院不存在还不上钱的问题。后来大家看到这个项目好,三方都放松了警惕。2015年下半年开始,项目种类迅速扩大,采购的设备动辄上千万,几十家几十家医院的签约,资金链的问题就爆发出来了。”上述员工说。
2018年,在远程视界覆灭以后,韩春善曾在一次专访中表露过类似的心迹。他的原话这么说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不跑快可能就被落下;要跑快,就有风险,所以这个分寸确实不好把握。”
融资租赁模式仍有广大市场
如今,远程视界的个案失败早已盖棺定论,但其背后的融资租赁模式是否有其合理性?在不少市场人士看来,中国数量众多的县级医院普遍面临发展瓶颈,对医疗设备融资租赁的需求巨大,关键在于如何有效、有序地满足市场需求。
涉事其中的董学斌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多年来,因为地方财政偏弱,仅能供养退休人员,嫩江县中医院向来自负盈亏。上世纪80年代,医院因为入不敷出,曾濒临倒闭,后经两代人的努力得以起死回生。截至今日,全院425名员工,年均接诊人次12万,年收入刚够1亿元。
作为院长,如何让医院发展壮大是摆在董学斌案头的首要课题。理论上,对于一家医院来说,有足够多的病人,足够好的医生,和足够先进的设备,想不发展都难。但事实上,董学斌面临的,却是比这复杂一百倍的局面。
首先,在国家三级分诊的体系里,县二甲医院的地位非常尴尬。上面有省市级三甲医院做流量中枢,下面沉到社区和乡镇医院。对于中间的二甲医院来说,随着改革越深入,患者反而越少,很多地方的二甲医院已经变成一片荒漠,破产或事实破产的也不在少数。一位业内学者更是犀利点评,“二级医院的问题在于高不成低不就,业务量萎缩,技术能力也跟着萎缩。”
而当这些二甲医院意识到问题所在,急于提升医疗能力时,它们又会发现自己早就被戴上了政策的紧箍咒——尽管这看起来更像是针对三甲医院。根据2015年6月国家卫计委发布的《关于控制公立医院规模过快扩张的紧急通知》(32号文),公立医院禁止举债新建医院或举债新购置大型医用设备。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远程视界向它们抛出了橄榄枝。
“如果他们真的能按照说好的模式去做,当然是好的。”董学斌复盘道,“但一定不能一下子签1000多家医院,不然它哪来那么多的资金、那么多的专家医生铺到那么多地方去。如果说一个省搞一家做试点,那完全可以,专家也够。”
一位长期从事医疗卫生政策研究的专家告诉八点健闻,他更愿意把“远程模式”看作是个体失败,“这个商业模式并不是完全走不通,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这么多医院机构参与进去了。医院的有些专科,可以通过融资租赁的方式引进设备,并吸引外部的专家名医帮助指导。这既能够促使患者留在基层看病,也能帮助医院提升能力,增加收入。”
“但不是所有的专科都可以套用这个玩法,特别是像心血管、肿瘤、脑血管这些专科,需要医院全方位能力的提升。这是医学规律,不会被商业模式左右。”上述专家强调。
然而无论如何,董学斌和大批院长们当前仍面临棘手的困局:案子败诉得实在冤枉,项目没设立,设备没看到,却因为当初轻信了远程视界的承诺,就不明不白地在协议上签了字。
他们还要继续艰难地为自己寻求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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