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赵本山写了六七年小品剧本后,尹琪试图尝试些新的东西。而选择网络喜剧,用他的话说是做自己擅长的东西,可能更容易成功一些。
不过,除此外,近两年中国内容市场不断资本化和产业化,带来的人才和产业之间的结构重置,的确为更多个体和新兴机构提供了新的机会。尹琪的“废材兄弟”显然属于这种宏观大背景下的具体产物。
孤独背后,才是喜剧
“废材兄弟”总在试图博人一笑,但为取悦他人而绞尽脑汁的尹琪也有自己的苦恼,当他不停提起“做喜剧的没有一个不抑郁的”这句话时,这种苦恼的背后是,他为他人笑,那么,谁又能来博他一笑呢。
有个流传极广的笑话,喜剧大师,卓别林,因为抑郁症去看医生。医生说,为什么不去看小丑的演出呢,我保证你看完之后会开心大笑。卓别林道,医生,我就是那个小丑。虽然只是笑话,但卓别林的一生,的确是抑郁的一生。
金·凯瑞,曾被人这样问:作为抑郁症患者,为什么能演出那么多优秀喜剧。自己不快乐,怎么给别人制造快乐?金·凯瑞出人意料的说,这种喜剧才能,完全来源于绝望。
最会博人欢笑的人,无法获得自己的快乐,尹琪似乎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喜剧明星饱受抑郁困扰似乎已成为某种宿命。
他曾靠打网球来减缓症状。由于球场是室外场地,周围有栏杆,他常常拿个空瓶子去砸铁栏杆,而且砸得动静特别大,声音传得特别远。说的时候,他把“特别大,别特远”几个字的尾音拉得很长。似乎还能回味起留在记忆里的余味,从他表情里也可以知道,这种余味应该还很有嚼头。
一遍一遍用空瓶子砸着栏杆的巨大声响中,他似乎可以从这种单调暴躁的行为里获得某种快感:“这样真的超级爽。”他轻笑。
“后来两年每天有人来管,就不太好砸了”不知道这是自嘲,还是失落:“加上两次崴了脚,球也不打了,就剩下喝酒,只是喝大酒的机会也不多”。
他半夜工作,夜声人静时孤身起来喝啤酒,虽然没法完全排解,但有限的酒精还是可以舒缓一下的。然后带着微醺的醉态,去想那些平常人可能一辈子不会去想的问题。
只是不清楚,对他来说,这到底是幸福还是苦恼。不过,后来仔细想想,如果从理想主义的角度看,我还是羡慕他的。“创业”和“实现喜剧理想”,在他那里或许是统一的,而这足以让很多人妒忌。
可无法回避的是,“抑郁”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不少问题,从前几年开始,他发现,跟人沟通时,常常是嘴跟不上脑子,脑子里想的事儿,不是说不出来,就是不想说。所以,他形容自己是个很“闷”的人。
他说:“做喜剧的人,生活中从来不会随便幽默,或者是讲个玩笑,最喜剧的人生活里特别闷。”这句话,或许可以为他的社交困扰作出了很好的解释。
“很多时候,我不愿意浪费语言,比如我看完个电影,跟人感慨一番,别人就:‘嗯。’还怎么沟通,不要沟通就好了。”
因此,尹琪有个很特别的“同类理论”,他认为,他能在人群中准确的发现“同类者”。这些同类者,有时候是不需要用语言的来交流的,尤其是那些孤独的人。
因为,他们有独特的气息、味道和眼神,不用任何多余的表情、行为来进行判断,而且彼此间似乎有种不需要言明的默契。这种诡异的“气息论”在常人看来很难理解,他却有自己的独特逻辑:“比如,我看完一个东西,感觉特别好,就把电脑在那一放,他看完一遍就懂了。”
如果“说话”无法换来真诚的反馈,那么,建立在彼此认同基础上的“沉默”,的确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
怀揣着崇高,在俯视中忍耐
“喜剧不好做”,这句话像一道峥嵘冰冷的铁丝网,将太多人拦在门外。说起这些,尹琪做了一个由上往下看的姿势。
我知道他想说的是,观众无论是看待喜剧,还是看待喜剧演员,虽然不能说缺乏尊重,至少不是出于尊重或“高看你”的立场。
当观众觉得这个小人物是多么的可怜,多么的可笑,又多么好玩的时候,注定了这是一种由上而下的“俯视”视角。显然,没有人愿意被俯视,“也没有人愿意站到比自己更低的位置去看待问题。”
所以,不管是喜剧这个剧种还是喜剧演员本身,必然处于一个比较“低”的位置。这或许也能解释,为何演艺圈喜剧演员数量如此稀少。为何如此多喜剧明星,一旦成名后就会逐渐转向其他剧种。
因此,喜剧从业人员和专业人员,相比其他娱乐文化领域,无论数量上还是质量上其实远远处于劣势。而人才的缺失,对这个行业来说,显然不是啥好事儿。
我现在有点明白,要在这个行业里留下来,或许真的需要一些特殊的东西。尹琪虽然他也曾告诉我,从事喜剧必须要过心理关。只是我比较怀疑,他自己到底有没有过这个坎儿。
一边是俯视,但是另一边,在从业人员看来,喜剧却又是个非常崇高的东西。这种外在的低视角和内心的高视野,很容易形成巨大的落差。这种强烈落差感,对喜剧创作和从业人员的演绎生涯而言,似乎是一种无法摆脱的迷障。
“废柴兄弟”在爱奇艺播出后成绩还是很不错的。尹琪的喜剧职业生涯,至少从目前看,至少算得上是顺风顺水的。
不过光鲜的背后,虽然还不至于矫情的去认为,一路走来的困难重重,但的确也不轻松。回忆起那些头疼的琐碎细节,他的眉头会不经意皱起,好比行走时突然在拐弯处遇到了一堵墙,于是他就不得不停下来,却又没想好选择往哪里走。
这种苦恼,在喜剧创作上表现得尤为显眼:“正常的剧,总归是有个套路的,只要按照套路出牌就行。但喜剧不是。”尹琪将其形容为时刻处于正常的错位之中。
他举了个例子,比如,我们两人碰面,本来是你约我谈事,或者你是男的,我是女的,应该你买单。结果你去卫生间的时候服务员找我买单,我就买了。但是,咱两离开的时候你也没问谁买的单,这就叫错位。
笑点往往是在这样的错位中产生的,但是,“这种东西并不是说随便拿就会有,一定是在关节上,卡在那,才有。”他强调,喜剧需要反着人的思维去想问题。但又很快否定刚刚的强调口吻,用一种跳出来的语气的说,正常的事儿反着做,是制造喜剧效果的良好方式,但也不能永远反着。
他的意思是,反逻辑如果被观众熟知后,也会成为正常逻辑,观众一旦习惯了这种方式,容易带来审美疲劳,破坏喜剧效果。
我有点好奇,这种错开正常人的思维和心里才能去思考问题的状态,加上他工作和生活间原本就不明确的界限,是否会让他与社会形成隔阂。这种隔阂,经过时间发酵以后,是否会反过来影响他在喜剧上的理想。
所以,当他用一种似乎理所当然的语气谈到,“你说,这人能不发疯吗,整体想着都跟别人不一样。”我突然从他的这番话里察觉到,在他那儿,“发疯”怎么反倒成了一种比较正常的日常状态。从那种过于轻描淡写的口吻里,我几乎可以闻到伤感的气味。
行业问题你了解多少
网络喜剧,目前大致有三类。
一是段子类,“屌丝男士”为代表;二是大咖类,剧情弱,靠大腕吸引人;三是废柴兄弟这种剧情形式。而“废柴”是目前唯一的剧情类网络喜剧。但意外的是,面对蓝海,尹琪脸上没有喜悦,反而是困扰。
他的理由是,如果没有同类竞争,那么这个物种将很难生存。他希望看到激烈竞争,这样会有他学习的地方。而他现在只能看美国和韩国的模式,但限于文化背景和语境,很多东西没法在中国使用,从而导致借鉴性大打折扣。
由于“缺少竞争,这对整个行业来说,是特别不利的。”在尹琪看来,如果“森林里头全是大象,狼,就一个老虎,一点意思都没有。”显然,一只老虎没有能力成为生态系统的一员,像被隔绝在生态之外,无法享受生态红利。
同时,“当下的喜剧,评判标准是非常歧义的”。尹琪谈起“心花路放”,大家都觉得好,认为是中国新兴的公路片,是经典。但是,当观众返回去看“内布拉加斯”,“雌雄大盗”这些老美经典,就觉得没意思。这让他觉得无比沮丧。
毕竟,“国内很多公路片的源头,就是这些片子。”尹琪将这种现象理解为:“可能中国大多数观众已经习惯了这个东西,他再去看源头的时候就会觉得原版太没意思了,说到底,这就是中外两种思维模式。”
中国人的喜剧思维独特之处是,要求不间断的逗你乐,尹琪认为,这个毛病出在小品,近二十年小品培养了观众这种习性。这也是“开心麻花”为什么这么火。三秒扔个包袱,麻花就是包袱胜于剧情。但传统小品是剧情胜于包袱,把剧情铺垫到位,说什么都会乐。可中国人已适应了小品式的幽默。
“就相当于中国人愿意去喝袋泡茶,不愿意喝功夫茶,因为费时,但一定是功夫茶好啊,这是源头啊。”这就是喜剧的困境,我能明白他的那种无力感,有想做“有品质”的心,但生怕市场不接受。
身处盲区,令他很遭罪,用他的话说是,人、灵魂、心是三者是分开的,虽然他常常思考其中的出路。可缺乏竞争的大环境,会让这种尝试变得更困难。
在中国,拍电影的看不起拍电视剧的,拍电视剧的看不起拍网剧的,喜剧作为被“看不起”的剧种,在网络端显得当然不容易。
尹琪的感触是,在美国,“纸牌屋”的凯文·史派西,这么好的演员去演话剧,演网络剧,他除了演“七宗罪”,最有名的竟然是“纸牌屋”。所以,给人的感觉是,网剧跟电影在美国是平级的,但在中国却有了高下之分。
比如,“美国的电视剧,以泡沫剧居多,但都是给家庭主妇看的。情感类为主,喜剧类的,磨磨唧唧那种,家庭琐事类的。但是网络剧,全是谍战,反恐,这种大题材。也有家庭类的‘摩登家庭’这种收视特别高的网剧,他们是以做电影的模式做网剧,而咱们这人现在时拿小卖店儿的思维去做网剧。”
说起里面的原因,他抱怨前两年拍的情色网剧太多,投机太多,让人觉得,一拍网络,肯定是要露啊,无厘头,穿越啊,感觉很low。这个底儿打的不好。这里面鱼龙混杂,缺乏次序。不过他认为会慢慢好起来,但从他的表情看,似乎心里总有挥之不去的遗憾。
“大多数做网络剧的人是抱着投机心理。电视台是购销模式,电视剧是播完了给钱,甚至到第二年有预算再给,属于垫资模式。网络不是,拍完了立刻就有分成,或拍之前就给你钱,变现非常快。这种快销模式导致很多人抱着投机心理进来。同时也没有考核目标,电视台则有收视率的考核。”这段话,不做评论,搁这儿。
将“常识”落实到现实创作
拍摄“废柴1”时,合作方曾非常不解的问尹琪,你的导演和女主角,为什么都是网上找来的。口吻里,多少有点儿“你不专业”的意思。尹琪说,为什么不可以。
传统的固执在于,总试图用旧标准来丈量新事物的“不靠谱”,以此维护传统模式的“中心位置”和“权威主义”。可是当互联网大潮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冲毁所有“围墙”和“栅栏”,所谓“专业”的壁垒早已不复存在。
洪水退去后,新生的大地虽然蛮荒,但废墟上的草木万物却茂盛非凡,这是当下市场的时代特征。而这个阶段,旧规则发挥的效用越来越低下,新规则还未形成。所谓的“专业”也缺乏明确的内涵和边界。
即便,现在“废柴兄弟”已打出知名度,尹琪依然还是会在网上找演员。面对旧制度,前行者那句“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你似乎能听到宏伟的城墙倒塌时的轰然巨响,也可以看见它如同灯塔般的夺目色彩。
更何况,国内娱乐文化领域的规则,本来就存在问题。面对破坏性力量,除了“你为什么这么做”,似乎也只剩下苍白无力的不知所措。
尹琪的确很有意见:“国内在艺术创作上有很多地方是错的。”他说得有点无可奈何,倒也有几分悲色。当然谁都明白,太多时候,一个人的力量不足以改变什么。
比如,“相声表演艺术、小品表演艺术、戏剧表演艺术。为什么这样描述,这些词儿,前面规定了剧种,有本儿(剧本),表演要演,而艺术是个融合的东西,它决定了三个层面。一度创作,二度加工融合。”
尹琪所指出的“二度创作”,在国内内容产业中是大问题,虽然不是新问题,但长久以来是说得多做得少,老顽疾存在了很多年,早已成为阻碍内容产业发展的绊脚石。
他认为,国内内容产业,最好先参照成熟市场经验,学习第一,然后再谈改变和创新:“好莱坞拿到剧本后,没开拍前会有个大型的读剧本会,各个部门和出版商、发行商就会知道拍出来大致是什么样,然后有计划的宣传和投放。”
他也谈到,日本的动画制作模式:动画启动之前,大伙先开会,做剧本的,做人物的,做造型的,做动画的,有出版社,也有投资方。大家坐一起,研究剧本行不行,一般先出一两本看反应,反应好,三十集上。上的同时做动画片,然后怎么发行。这都是一开始想好的。
“不像国内想到哪做到哪,摸着石头过河,但人家电影工业比我们领先一百年,我们又不愿意学。好莱坞、韩国,都是编剧核心制。比如选角色,编剧有50%的否定权。但在国内,剧本爱怎么改怎么爱。”
“二度创作”不是没有根据的自由发挥,一切围绕剧本进行,有剧本这个根,才有地面上的开花结果。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同级别的编剧,演员,制作团队,组成团队,二度创作的实现,的确需要大伙来创造和提意见。”
而这个过程,尹琪和演员、编剧的撕逼大战天天上演。我笑话他是抓住了“民主协商”的精髓。演员看中的是细节,想把某块儿做到极致。但尹琪作为总导演和总制片,视角是从整体出发,希望把整体做到极致。这无疑是两种思维。
“国内大多数是剧本拿到手,让你怎么拍就怎么拍。”尹琪嗤之以鼻。因此,他并没有将拍摄现场变成“一言堂”的意思。“导演威权”在国内根深蒂固,顽疾和弊端自然无需累述,尹琪希望能从自己这儿做出点改变。
内容制作上的态度,尹琪的珍贵之处是,将成熟市场中“常识”,落实到现实创作中。虽然站在个人的角度,常常有独自前行的无奈,但洪水退去后,繁荣或许真的不会太远。而那些独行者,或许比任何人都更接近春天吧。
结束语:需要一些阳光
想起马云那句话:“人还是要有梦想的,万一实现了呢。”相比这种利性的叙述,尹琪那儿的“梦想”显得如此“沉默”,仿佛随时可以听到一个无所谓语调在不停轻响:“即便不能实现,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创业毕竟是贴近“地面”的,尹琪想要更接近“天空”这个理想时,无疑会带来一些其他现实问题。2月份的北京,中午的阳光下,在地上投出他那淡淡的影子,温凉的光线中,竟然有着几分令人惆怅的寂寞。
尹琪对“废柴兄弟”的成绩表现得并不是很在意。我不知道,他真正在意什么。三里屯的街道上,他微微扬起头,看向远处的繁华街景,而当我发现,他的视线并没有任何聚焦时,突然意识到,或许,他只是需要一些阳光吧。(文|马丁 订阅号:marting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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