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瑫提议的咖啡馆隐匿在北京朝阳区一座住宅区里。就在半年前,我在此地附近先后结识了一位中央电视台新闻部门的制片人、一位小有名气的自由撰稿写手和一位自媒体公众号的运营主管,并从他们口中得知,这里常年是各路媒体人的聚集地。
何瑫的住处就在此地,离公司不远。
如果是一个陌生的过路人兜转于此,定会与一些有着迥异打扮的人士擦肩而过:金黄色的男士贝雷帽,厚底沙滩人字拖,斑马纹瑜伽七分裤和波西米亚薄纱披肩,哪怕是在入秋后的微凉时节,也不妥协他们挑战自然气候的性感与时髦。
但我们的交谈,却是谨慎、严肃的。
卫诗婕第一次与何瑫见面的时候也曾有类似的感觉。她在看了那篇写丁俊晖的人物特稿《控制》后,决定给何瑫发去一封邮件。不久,她从几十名申请者中被选中,顺利拿到了在《智族GQ》杂志实习的名额。面试中,她与何瑫在一家咖啡馆聊天,这位特稿写手不苟言笑,谈话内容永远围绕着工作,像极了一位严肃的教务处主任。
但在好友鲁韵子眼里,这种印象自然存在偏差,何瑫有其随性、好玩的一面。比如,《喊麦之王》发表前,为了体验喊麦,两人曾在KTV包厢里点了MC天佑的所有成名曲目;再比如,他也会偶尔袒露自己内心世界的敏感体味,倾诉感情上的苦恼。
一位记者曾说「文艺男青年即使丑如XX(某知名特稿作者),都会有女生半夜去敲他的门」;鲁韵子将何瑫定义为文艺男青的典型反面:没有神秘化写作过程,也并未尝试构建才子做派。
让何瑫陷入沉默的问题,是他在知乎Live开设特稿写作课程后,来自外界的些许质疑声。一段时间以来,除了在《智族GQ》杂志的特稿版面里出现,他的名字也时常出现于各路新媒体报道中。旁观者在谈论他的作品时,也在谈论其年龄与资历。
我对面的何瑫遁入思索。他凝神的时候,盯着桌上的某一样物件(此刻是一杯刚刚喝光的橙汁),眉头半展,很认真;右手则习惯性地翻动着放在一边的手机,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
「他们并不了解我。」 片刻后,他说。
热情
几个月前,何瑫在与《中国三明治》的访谈中提及「写作者的焦虑」:他自认是一个焦虑感较低的从业者,这与其对特稿写作所保持的热情有关。
在刚刚过去的记者节当天,叶铁桥在《刺猬公社》的微信平台推送了一篇长文,记录了曾经的《中国青年报》(以下简称为《中青报》),和那批一线新闻人的过往种种。何瑫在自己的朋友圈转发了这篇文章,并将当年没能成为中青报的正式记者定义为「职业生涯里一个无从弥补的遗憾」。
与中青报正式签约后,何瑫虽然迈入了报社大门,却没能如愿加入记者编制,而是被分配到了发行部。那时,如今的新世相创始人张伟作为写作者开始在《冰点周刊》声名鹊起,何瑫至今记得此人在某篇评论文章中写下的一句「伟大的批评者都是伟大的爱国者」,此语背后的见地与视野,令他印象深刻。
但与这些记者们照面时,何瑫从未主动上前招呼或寒暄。他曾几度申请记者岗,均无果而终。来到理想中的新闻圣地却不能写稿,痛苦显然比驻足门外时更加焦灼。
争取无望,何瑫选择离开中青报,同时又做出了另外一个后来令自己蹉跎的决定:他成为了《21世纪经济报道》的一位财经记者。
做此选择的初衷,是出于对金融世界的好奇,而在之后的工作中,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勉强读懂同行的稿件。复杂的金融模型与术语让他兴趣索然,所有采访几乎都是通过电话沟通,内容则更多围绕着某些专业观点展开,缺乏对人物本身的关注。何瑫很快意识到,这不是他喜欢的方式。
2007年,北京大学新闻网记者团提出「以自我管理为中心」的新理念;次年3月,何瑫出任第八届记者团团长,也是新闻网历史上第一任民主选举出的记者团团长。从那时起,他的写作欲望与观察力初露锋芒。
在记者团指导员潘聪平眼中,他是一个善于观察和思考的记者,在每年由北大主办的国际学术会议期间,他编采了大量素材,为了写稿常常熬到三四点;在学术讲座中积极挖掘选题,产出了一大批质量不错的新闻稿。
鲜为人知的是,写作之于何瑫,也像是另一种救赎。
从甘肃到北京,他如同众多由小城出走的青年一般,经历了价值与理想的断裂。进入大学的第一年,他感到自己的眼界与周遭世界脱节;唯一让其引以为傲的学习成绩,在高手云集的北大竟也成为了劣势:睡下铺的四川同学,高考成绩比他高出40分;他对专业不感兴趣,成绩也处于中下游,人生第一次体会到自卑的疼痛;社交圈里,他只是谨慎地与老乡来往,因为,与外面的世界无话可谈。
一次同乡联谊会上,他向一位学长倾诉苦闷,为了助其纾解压力,对方将他介绍到北大新闻网试试。成为校园记者后,何瑫像是忽然找到了信念,并在次年毅然转入中文系,为之后的种种可能开启了大门。
规律
与大多数为人推崇的「天才型写手」不同,从何瑫的经历中,似乎很难摸索出其少年时期对人生的思索与规划。相反,稳定的成长环境塑造了一个不太具有反叛精神的优秀学生:何父是一位中文系教授,在其成长过程中未施加太多束缚;他早于同龄人拥抱书本和阅读,三岁便能读报,求学时从不认为念书是件难事;学生何瑫喜欢听流行音乐,一心希望考上北大,业余时间贡献给了足球经理与实况足球两款游戏。
他同绝大多数高中生一样,生活在一套标准的作息框架里:按时起床,按时上课,按时回家,按时看新闻,按时与父亲聊天,按时上床休息。但同校的学生常在晚自习结束后留校继续苦读,何瑫却从不超时学习。校方曾一度占用休息日开补习班,何父在家长会上提出异议,却遭众人围攻,你家孩子倒是成绩好,我们的孩子还要学呢!
规范的作息规律,在何瑫成为一名特稿记者后仍被沿用,这在写作者的行当里并不算常见。
与他合作的知名写手中,原《智族GQ》报道总监蔡崇达就是一位典型的「夜战」记者。2010年世界杯前夕,二人相识于一篇关于中国足球的报道,作为外援记者的何瑫亲眼见识了对方熬夜写稿、天亮回家休息的工作方式。其间他与《中国青年报》签约,进入其发行部门,合作中,何瑫白天去报社上班,晚上来到蔡崇达的办公室协助编稿。
第二个对立面来自于他在《人物》杂志的经历。当时正值杂志初创期:除李海鹏、林天宏、张悦、张捷四名主编外,记者团队里有如今效力于36氪的张卓,和写出了《永不抵达的列车》的赵涵漠。从这个编辑部走出来的名字,在后来几年间,几乎占领了中国特稿界的半个高地。杂志社同事多数习惯夜间工作,作为短报道编辑的何瑫也放弃了正常作息,白日休息,半夜赶工。
加入《智族GQ》后,何瑫有意识地将生活规律调整为熟悉的方式。一至三个月写一篇长报道,看似时间更加灵活,实则向职业自律性提出了更高的挑战:因为不用坐班,在家里随便玩一玩,很容易半个月就过去了。
何瑫的应对策略,就是再度将自己置入框架:早晨八点起床,九点开始工作,固定的时间里定量完成2000-3000字的写作,每天完成50页书本阅读,准时睡觉绝不熬夜,以及定期健身——这样的日程安排在过去的三年间从未改变。可他却执意不愿将之解读为「自律」,这是他自学生时代以来,通过长期的重复而形成的自然习惯,如同吃饭一样,是本能。
与何瑫的第二次见面,是在其家中。他看起来更加生活化:一件白色的短袖汗衫,一条黑色睡裤。由于长期健身,他维持着匀称的体态。
何瑫坦言自己是易胖体质,体重的叠增往往伴随着紊乱的作息。第一次不愉快的增重体验是在高考查分之后:他的实际成绩与预估分值出现31分的落差,误以为自己失去了去北京大学的机会后,关在家中近二十余天,不间歇地打游戏;第二次就是在《人物》杂志工作期间。
为了避免陷入拖稿的焦灼,每次写稿前,何瑫将更大量的时间投入到对采访素材的消化整理,以及对文章结构的规划中。真正的写作,只是一个在已搭建好的文本框架上扩写的过程。而这个框架本身往往四五千字,细致到对每一个自然段落的内容安排。
同时,他习惯提前动笔,每天事先规划好的字数会逼自己写完。创作对于写手是一个甘苦自知的过程,而何瑫自认是在拖稿与写作两种焦虑感里,选择了程度较为轻微的后者。
理性
如果硬要为写作者分类的话,鲁韵子认为可以将特稿写作者划分为两个群体:一类是凭借感觉与天赋创作的灵感型;第二类则是讲究结构与技巧的「方法论」者,而何瑫信奉的写作路径,无疑属于第二类。
何瑫时刻保持着对文字细节与逻辑结构的自觉,带着创作圈难得的理科思维色彩。他也在那些响亮的名字间找到了与之相吻合的线索:海明威、马尔克斯、村上春树乃至劳伦斯·布洛克,都强调写作的技巧与方法。
作家刘震云在不久前接受何瑫采访时,切入了一个与之类似的概念。刘说,理清事物之间的逻辑联系,是一位作家的责任;而许多人说不清楚,是因为数学不好。
这样的理论如果套用在何瑫身上,恰好能够形成一条贯穿的脉络:以理科生身份考入北大的何瑫,在入校初期曾就读于信息科学技术学院;而早在初中时代,成绩优异、受师长溺宠的他便敢于在课堂上公然指正数学老师的解题手法。成为记者后,同样的思考模式意外为之敲开了写作的另一面。
去年,何瑫创作了描写鹿晗粉丝群体生态的《粉丝帝国》。在一次活动上,PingWest创始人骆轶航从「信息增量」的角度对此稿做出了积极评价:它向读者提供了大量不为人们所知的事件内幕。而何瑫本人却并不满意,在他的评判体系里,该稿在人物形象描写上用力分散,导致全文完成度不高。由此,他总结出的经验为:在表达深远的主旨时,叙事方式一定要是反宏大的,并落实在细刻的人物形象或事件上。
今年操作《帝吧风云》选题期间,其描写对象庞杂的历史脉络对文章结构的整合提出了新挑战。在最初完成的版本中,单线性的叙事方法似在阅读编年史,何瑫希望通过某一具体的人物、事件、意向或者物品,将全文素材整合到一起。最后,他将原本只存在于第一部分的Facebook表情包大战一役拆离分解,贯穿至叙述的每一个部分,把故事的讲述整调为双时间线结构。
在对待特稿写作时,何瑫坚称自己是一个「反灵感论」者,在他看来,所谓的感觉与天赋在固定的写作周期面前充满了不确定性。「就好像一个性工作者,不可能感觉来了再接活儿」。而在他所接触的年轻写手中,对感觉的盲从与轻信者却不在少数,他认为,通过学习写作与结构技巧,可以保证稿件质量快速迈过「及格线」。
何瑫的理性除了体现在对写作技巧的钻研,更反映了他的创作追求。
早年在《新京报》做实习突发记者时,他曾被临时指派去肖家河河道给一只黑天鹅拍照。那时正值过年期间,同校的学生大多返乡,留下他一人在北京。他沿河道一路寻觅,雪已结冰,只得一步步缓慢挪动。天色渐暗,他才终于找到那只天鹅,在河道两岸来回周旋数个回合后,才拍到满意的照片。
后来他到《南方都市报》时局版实习,恰逢做两会选题。为了写成一篇稿件,他翻阅了过去10年的政府工作报告,偶然发现相较于河道上的黑天鹅追逐战,他更擅长运用分析思考能力研究报告用词,推测政策隐喻。何瑫坦言自己不是一个具备「草莽精神」的记者,突发事件和快速的采编节奏并不是他喜欢做的事;他更愿意像是一位研究者,偏好调用智识挖掘具有社会意义的内容。
特稿写作恰如其分地满足了这一追求。《帝吧风云》发表之后,获得了2016腾讯传媒奖年度解释性报道。评语中,不仅肯定了其写作方式,更强调了报道本身所提供的学术价值。
传递
在完成《大张伟:人生远看是喜剧,近看是悲剧》后,鲁韵子在何瑫的催促下,才将这篇人物稿转发至朋友圈。她对此文满意度不高,转发时只写了一句简短的评价:很遗憾,很多东西没有写到。
在何瑫眼中,这却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转发方式,除了无谓的谦虚外,并没有达到任何实际意义。何嘱咐对方:你应该讲一讲写这个稿子有什么心路历程,有什么收获和遗憾,并在最后点明欢迎大家指正。和大多数写手比起来,他显然是一个不吝思考与梳理的记者。
在中国的特稿界正发生着一个有趣的现象:随着新媒体的兴起,长报道的传播率大大提升,稿件背后曾一度被忽视的名字,也进入了公众视野。何瑫,无疑是近年间最常被读者提及的写手之一。无论是个人采访,还是其稿件的传阅,都为这位年轻的特稿记者增添了行业辨识度。
伴着知名度的提升,质疑也随之而来。今年九月,何瑫在知乎上举办了第一场Live课程:《如何写出一个好故事》,收费29元,参与人数高达1114。而后他又于同一平台,相继开展了两场关于特稿写作的收费指导课。在知乎上的讲师简介中,追随者们还可以看到他除了非虚构写作者之外的更多头衔,在VICE中国、中国三明治、刺猬公社兼职导师。一位媒体公关从业人员曾私下表示,这是作者借着既有名气套现;而另一些人将之解读为一种不踏实,他们认为,从资历看,何瑫似乎还不具备成为「导师」的资格,他应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本职工作中。
何瑫本人对此有另一番理解。
对于长期关注特稿写作的人而言,《南方周末》曾占据着毋庸置疑的核心地位。在这个开辟了中国特稿领域先河的编辑部里,诞生了太多如今已成传奇的明星记者。在何瑫看来,当年《南方周末》的强势,除却记者们自身的才华与实力外,更重要的是在那样一个人才辈出的特定时代里,这支队伍占领了特稿界高地,在全国范围内收割优质写手。
反观当下,他认为特稿写作的手艺正在面临失传的危机。何瑫坦言,如他这般年轻的作者,若是放在美国,恐怕还只够格给别人充当学徒;可在国内,却被行业大势推上了一线阵地。
除了维持稳定的稿件出产频率与质量外,他希望能够通过分享与传授的方式,号召更多年轻人关注特稿,甚至参与其中。何瑫说,不但他自己会继续做下去,也希望更多经验丰富的特稿人能够站出来,加入到授业的行列中去。
对于以创作为生的人来说,在公众面前保持神秘感似乎是一种生存之道。何瑫在面对质疑时,却坚信马东说过的一句话: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
他的选择是,继续表达。
何瑫简介:《智族GQ》总主笔,非虚构报道知名写手。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在校期间曾任北京大学新闻网记者团团长,曾就职于《中国青年报》、《21世纪经济报道》,以及《人物》杂志。任职《智族GQ》期间创作了《帝吧风云》《喊麦之王》《裸奔者范美忠》《风口上的孙宇晨》等较有影响力的作品。
【钛媒体作者介绍:博望志,文 | 胡欣,编辑 | 小肥人,图片 | 何瑫提供,采访 | 胡欣 小肥人】
根据《网络安全法》实名制要求,请绑定手机号后发表评论
1 不合时宜的绝技被淘汰实属正常。然而写作“特稿”的手艺却正合时宜。 2 剥极则复,否极泰来。其实消费升级的背后,是文化升级。而文化升级的结果是对于高品质文化产品的诉求,这正是风口。这样的风口给了理想主义们的生存的空间,或者说,让他们有机会在追求精神结果的同时获取比以往更丰厚的物质回报,达成物质和精神的统一。 3 在一个刚开始转型市场经济的国家里,理想主义者们难免会受到冲击。快速拉开的贫富差距,灯红酒绿日新月异的物质生活,让他们不知所措。一些理想主义者们宣告理想的死亡,宣告一个伟大的追求精神的时代过去了,于是他们转型。在这种浪潮里,即便是最坚定的理想主义者也不免头晕目眩。然后,会有一些人慢慢的站稳了,他发现,原来自己还是想追求理想。 4 站在历史的角度,来看这个时代,看这个国家。你会发现他似乎在逐渐的慢下来,静下来。这又何尝不是文艺复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