钛媒体注:本文来源于微信公众号新闻实验室(ID:newslab),作者:李晓天,钛媒体经授权转载。
“奋斗逼”成为流行语
2019年农历新年到来之前,中国互联网行业有两条新闻格外引人注意。一是互联网公司有赞的高管在1月17日的公司年会上公开宣布,有赞开始实行“996工作制”,即每天工作时间从早9点半到晚9点、每周工作6天。
就在临近农历新年的2月2日,又有自称网易员工爆料,网易自营的电商品牌网易严选计划在除夕通知裁员,并且年后还会裁员30%,预计公司规模从1400人裁到900人。网易严选裁员或许只是2018后半年中国互联网公司裁员浪潮中的小波浪。
不过这位员工爆料的争议点在于,年终裁员正好不发年终奖,而当初与HR谈定的是一年20薪,即公司省下了8个月薪水的年终奖,按照《劳动法》中N+1个月薪的补偿标准,这位员工等于完全没得到补偿、只得到部分应得的年终奖。
2月2日下午,网易严选回应称该消息不实,裁员只是团队调整优化中“末位淘汰”的正常过程,网易严选也仍然在招聘之中。
在996工作制引发的讨论中,那些强调“只要埋头工作总会有回报、号召员工为了公司的事业而奋斗”的声音,此时被嘲讽为“奋斗逼”。网易严选关于末位淘汰的辟谣也没有得到多少支持。“员工被裁完全是因为绩效表现差、想留在公司就要创造相应的价值”这样的说法也被嘲讽为一种“奋斗逼”的声音。
互联网世界流行语言的变化往往反映了公众意见的转向。出现在有赞强制996和网易严选裁员新闻评论中的“奋斗逼”一词,2017年初就已经出现了。最初,这个词的负面意义并不明显。但在2018后半年的新闻讨论中,它的负面含义日益突出。
当然,“奋斗逼”是一句脏话,但它生动地抓住了2018后半年互联网经济寒冬下从业者的心态与思想转变。在裁员到来时,“为自己而奋斗”还是“为老板和公司而奋斗”的冲突变得更加明显和尖锐。
在互联网工作的讨论里,“奋斗逼”特别用来嘲讽那些为了公司的事业和老板的要求,不计报酬地奋斗的人,或者呼吁这样做的人。这些人认为,为公司奋斗不该计较短期的经济报酬,因为个人总会收获能力与经验。这种奋斗尤其区别于为了个人的奋斗,例如不给钱、不加班,或者报酬够高而心甘情愿加班,或者为了热爱工作而加班。
“奋斗逼”所表达的愤怒情绪,正指向在裁员过程里互联网公司对员工弃若敝履时的冷血无情。裁员的瞬间,个人利益与公司利益的对立突然尖锐起来——这也提醒了所有打工的人,即使不是裁员时,个人利益与公司利益的对立同样是存在的。强制的996,其实正是公司利益在肆无忌惮地侵犯个人的利益。
为自己奋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为公司、为老板奋斗显然不是。互联网行业中,受雇者和雇佣者之间的对等交换正在获得越来越强的道德价值。要求员工为企业奋斗多少、就该给予员工多少福利的观念日益深入人心。“奋斗逼”这个词所咒骂的,正是那些打算用情怀、画大饼、公司文化等等意识形态工程打破这种公平交换的人。
然而“奋斗逼”所表达的情绪还不止于此。这个词只有在寒冬时才有其生命力,因为除了对雇佣关系中公平交换的渴望,它还表达了劳动者们在不稳定雇佣时代的一种愤懑、一种不得志的挫折感、一种对过去的企业认同感和商业理想的深深失望。
2019年初的两个新闻只是2018年所谓行业寒冬的延续。2018-19之交的行业形势变化具有历史转折性的意义,因为我们蓦地发现,来自互联网行业的职业精英们的大城市中产梦也摇摇欲坠。如果我们没有换上历史失忆症的话,仅仅在10年以前,中国互联网行业还处在全民创业的昂扬状态里,雷军即将喊出那句知名的“只要在风口上,猪也能飞起来”;正好是在20年前,互联网造就了当时最年轻的中国首富丁磊。而转眼间这些故事成了明日黄花。大概只有日新月异的互联网世界,才会有如此迅疾的集体意识转变。
三次梦碎
中国的互联网从业者们经历了三次梦想的破灭。
第一场关于互联网的商业梦叫作一夜上市梦。
这场梦并不太真实,因为它不过是1999年美国股市的互联网泡沫的中国翻版,只有少数技术精英或海归人才有机会参与。2000年,中国当时的三大门户新浪、搜狐、网易纷纷在纳斯达克上市,成为当时美国股市高涨的互联网泡沫的一部分。科技创造财富的神话成就了最年轻的中国首富丁磊。然而就在2000后半年,因为缺乏可行的商业模式,互联网公司的市值开始暴跌。美国互联网泡沫的破灭不仅是对投机资本的打击,也戳破了互联网概念本身就可以变成财富的梦想。
一夜上市梦的破灭把中国和美国的互联网人拉回到了现实的商业世界。痴迷于新科技的极客年轻人们开始意识到,技术本身是不够的,甚至不是最关键的;营收与利润才是。成功的商业模式才是商业世界的根本。从此刻开始,互联网创业被卷入了技术创新和商业创新的持久张力之中。
新时代的中国互联网三巨头BAT都带着这种张力的印记。BAT代表着互联网创业先驱们走出第一次梦想破灭的创造力:他们的成功依靠技术,但更重要的是商业模式上的探索。它们证明了互联网可以真正在商业上创造繁荣。如此巨大的成功催生了互联网创业梦,同时三巨头的规模效应也催生了互联网行业对用户量的痴迷。
只要有千万级、亿级的用户,潜在的营收是不可限量的。一种不可抑制的乐观精神支配了互联网人,而中国互联网人的第二次梦想破灭便是创业梦的破灭。
中国互联网创业者在2011年梦到酣处。在这一年,刚刚创业做小米手机的雷军喊出了“只要在风口上,猪也能飞起来”的口号,以“服务草根互联网创业者”为使命的车库咖啡在中关村开业了。创业梦既是用互联网、用好点子改变世界的梦,也是财富梦。互联网创业梦承诺创业的门槛已经被消灭了。只要能接触互联网,人人都可能是成功的创业者。
我们见证了创业时代的一夕繁荣。霎时间北京中关村的街头几乎遍地都是创业者,而创投圈动辄就是几百万、上千万的项目,仿佛在闪耀美国股市互联网泡沫的光影。然而泡沫越涨大、危险性也就越明显。在成功与失败的两极,不同的创业故事教会了创业者们相同的道理。
一边是创业圈底端的现实残酷,另一边是成功机会的渺茫。创业圈的底端是一群过度劳累的草根们,为了省钱在咖啡厅办公,为了赶进度彻夜加班,为了几十万融资日夜担心、东奔西走。然而草根创业者们投入的越多,却发现被风投选中的人越少。
很快他们就明白自己被戏弄了:他们在排队为资本贡献自己的聪明与劳动时,甚至只有少数被选中的人,才有资格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很多人一边工作,一边一无所获。
而当底层的创业者仰望创业成功的另一极,他们却看到大把的钱被浪费在轰轰烈烈的垄断圈地运动。先是2014年滴滴和快的的网约车补贴大战,接着是围绕着饿了么和美团从2015年几乎持续到2017年的外卖补贴大战,直到2017年的资本新宠共享单车转移了媒体的视线。
当草根创业们看到马化腾在新闻中轻描淡写地说,滴滴补贴最多一天亏损4000万时,他们终于明白互联网创业始终是资本的游戏。在BAT崛起后又一个十年里,中国互联网产业似乎正在被腾讯系和阿里系两个巨头垄断,或许还要加上刚刚崭露头角的头条系。而对于普通人,互联网的创业时代早已过去。
当大部分人的创业梦醒之后,互联网行业的普通员工们发现,他们最好的机会还是老实待在行业巨头里。最好是腾讯系、阿里系、头条系的正规军,当然百度、网易、美团点评、滴滴等等“大厂”也都有稳定又收入体面的工作,再次是那些业绩稳定的中小企业。在互联网行业,熬上年资就有晋升,年薪百万不是梦。
这里虽然工作很辛苦,往往要“自愿”996,但付出与回报总是对等的:辛苦最终会反映在收入上。这是一种在自由市场上的公平交换,一种个人与企业间的交换——个人付出的时间、身体、努力与所获得的报酬、职业发展的交换。这种公平交换,可以称为互联网从业者们的大厂梦。
大厂梦是互联网蓬勃成长期的梦,它不仅是当下的好工作,还是职业发展的好前景。在大厂内外,有数不清的机会与可能性。没有加薪的跳槽,互联网人还没听说过。对于那些来自小镇的青年来说,进入互联网大厂也是成为城市中高收入人群的门票。大厂梦也是定居大城市的中产梦。
然而,2018年至今的消息见证了中国互联网从业者们的大厂梦的破灭。一方面是后半年持续的大厂裁员传闻,另一方面是有赞所代表的工作负荷的进一步增加。在裁员传闻里,京东、知乎、美团点评、摩拜等等名企纷纷在列,直至2019年初传出“年后裁员30%”的网易严选。
网易回应裁员不过是“正常的末位淘汰”和“团队调整优化”。然而,又有哪家互联网大厂的裁员不是“正常的”末位淘汰和团队优化呢?是否不认同公司强制的996工作制,都应该被优化掉?所谓的经济寒冬暴露了大厂梦的脆弱:原来在互联网大厂工作,也一样是随时可以被抛弃的棋子。当员工开始担心随时会被企业抛弃时,个人在企业中的奋斗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劳动者何为?
所谓的互联网行业是IT行业发展的最新阶段。这个行业被高科技、未来感、创新力以及高收入等等光环包裹着。或许我们从未见过如此阳光和开放的行业:最新的行业动态在互联网上高速传播,各种论坛和公众号上到处都看得到对行业形势的高谈阔论和各种大佬轶事的传闻。
但是仔细想想,大多行业新闻和商业发展的讨论都是从资本的视角出发的。我们的讨论太经常地、甚至不自知地以资本为中心。
互联网行业的被雇佣者享受了相对较高的收入,所以我们常常忘记他们也是被资本雇佣的劳动者而已。而互联网公司强制996、在经济寒冬时冷血裁员的新闻提醒了我们,即使在最高科技的行业,普通员工们依然是弱势的劳动者。
所以理解互联网行业的历史,我们也需要从劳动者的视角出发的历史。互联网从业者三次梦碎的历史对应了资本涌入、征服、操纵行业的历史。但我们绝不应该把中国互联网产业史简单地理解成资本的历史。资本和劳动永远处于互动之中。在这三个时期,互联网行业的劳动者们一直在探索不同的策略与技巧来改善他们的处境。
在1999年,只有少数精英可以把握一夜上市梦的机会,劳动者还没有真正登上舞台。
第一次梦想破灭时,BAT所代表的第一代互联网创业家们发挥了他们的商业智慧,创造了各种结合中国实际的、创新的商业模式。这是劳动者们智慧的第一次展现。
然而只有早期的创业者有这种开疆拓土的幸运。在创业梦兴起、同时互联网创业逐渐被风险投资和行业巨头主导之后,从业者们只能期待在创业浪潮里分一杯羹。有的劳动者靠聪明才智、辛勤劳动成功了,有的劳动者只靠投机取巧、推销概念也从投资者那里分了一杯羹。
然而这轮博弈的结果很快见分晓了。所谓的资本寒冬重新宣示了资本在创投圈中的绝对优势。资本寒冬并不是资本不见了,而是资本更挑剔、更谨慎、对于商业模式和投资回报更严格了。第二次梦碎时,也是劳动者们转移视线、寻找新机会的新起点。
大厂梦代表着在互联网行业结构稳定时,从业者们对自己的想象回归到传统的中产职业精英。他们一方面被各种所谓的弹性工作制压迫着,另一方面却从未放弃对人生自主性的渴望。在公司内部,他们通过占小便宜、虚报工时、做表面功夫等各种办法争取多一点对工作的控制;同时他们又一直看向公司以外,随时准备跳槽来改善自己的处境。还有很多人不曾忘记创业当老板的梦想,只是他们更实际,默默地在工作中积累资源;还有人则是等着自己攒够了钱就辞职,再也不被紧张的工作节奏所束缚。
但是,“奋斗逼”所咒骂的,正是大厂梦的破灭,以及这场博弈中劳动者的再次挫败。在裁员新闻和无休止的弹性工作制背后,互联网的劳工们终于不再相信老板们所画下的大饼和空许的诺言了。“为了自己才奋斗”的口号是一次彻底的决裂:不再不切实际地期待老板的仁慈,也不再天真地相信剥削性的企业文化。任何企业里的任意一份工作都只是工具,而不再具有目的性。
然而这还不够。可惜的是,互联网行业的普通员工们必然还要经历一次梦想的破灭。这一次是个人奋斗梦的破灭。当大厂梦破灭时,人们对自由市场还抱有希望。一种“人人都是创业者”的概念迎来了复兴:为自己而奋斗,最终最大化个人的收入。但是这样的想象与现实相去甚远。
在长期稳定雇佣中尚且得不到的,在临时的、不稳定的、非正式的雇佣关系中,更加不可能得到。奔波于不同的工作面试的劳动者,或者挣扎于一单单临时合约的自由职业者,失去的不仅仅是《劳动法》的保护,还有作为员工集体与资方协商的权利,以及在无休止的工作中喘息的机会。
幸运的是,互联网行业的劳动者们从来都是现实主义的。不现实的梦,他们不会痴迷太久。在现实的办公室里,我们已经观察到了很多焦虑:超时工作摧残身体健康的焦虑,精神压力太大的焦虑,青春不在、不能在超时工作的焦虑,升不到管理层、被鲜肉们替代的焦虑,加薪太慢、年终奖不够、甚至被裁员的焦虑。
焦虑不会永远停留在焦虑。焦虑首先会带来反思:对“奋斗逼”的咒骂、反问工作的目的与意义、重新理解企业目标与个人目标的关系、诘问新的心灵鸡汤“财富自由”的可能性……
我们正在经历很多好的变化。互联网从业者们拥有技术和知识,在与资本的对峙中握有砝码。他们的劳动者权利意识也在逐渐提升。996对于《劳动法》的侵犯、裁员的合法补偿问题正逐渐成为共识。未来的希望还蕴藏在互联网行业劳动者们的集体力量里。
我们已经看到了集体行动的尝试:网易严选新闻中,传言离职员工们在准备集体诉讼。这群最懂得互联网的人,也最擅于利用各种论坛、平台、APP实现网络互助,这也是通往劳动者团结之路。
历史已经说明,现实的困境不会让互联网从业者们放弃改善生活的努力,而是催促他们寻找新的机会与可能性。三次梦碎的历史里,他们一直在思考其他的可能性,不管是新商业模式、新创业点子、新的行业热点与技能点还是新的工作机会。以后他们也不会放弃思考与尝试。离开互联网行业、自己投资做公司、多做兼职副业都是尝试,虽然可能不是最好的尝试。但是这个行业是劳动者创造的,希望存在于他们不停歇的创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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