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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酷青云

正如黄允松在决定创业时在咖啡馆中和甘泉说的那样:我们创业,成功的概率是万分之一;我们不创业,成功的概率是零。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钛媒体注: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浅黑科技(ID:qianheikeji),作者:史中,钛媒体经授权发布。

1942年,16 架 B-25 轰炸机从大黄蜂号航母起飞。

本该携带回程燃料的机舱空间,被复仇的火药填满。

当一颗颗炸弹在东京的土地上飞溅起钢铁碎屑,万尺青云之上的机舱里,飞行员们在无线电中欢呼雀跃。仿佛千年的波涛汹涌,只为等待这一场仪式。

几小时之后,他们有的轰鸣着降落在大洋彼岸的中国,有的平静地坠落太平洋。

自此我相信,这世上有人从不返航。

1

2012年春天,中关村海龙大厦一家攒机柜台前,冲过来一个瘦小的男人。

老板一听对方来意,要组装十几台机器,还都是高配,卧槽这是个大生意。

“十二万三。”老板把报价单给他看。对方皱了皱眉头,原地死机三秒,然后说:不买了!

几个小时以后,这位老哥怀里抱着一堆廉价主板、CPU,二手内存走出大门,一股脑塞进自己那辆大众车的后备箱里,一秒没停,又冲回大厦里。

“老板,你们这最丑的机箱多少钱?”顺着卖机箱的柜台,他挨个问人家同样的问题。最后,他用废品的价格按斤买了十几个破机箱。

此人名叫黄允松,别看这么抠门,他还有个洋气的英文名:Richard Huang。

告诉你个秘密:黄允松身上有个“变身开关”。当他是黄允松的时候,土气且抠门;当他变身 Richard Huang 的时候,就成了猎猎西风中用代码利剑劈开世界的超级英雄。

那时,他刚刚注册了一家名为优帆科技的公司,竖起了一个品牌——青云QingCloud。

后备箱里的那些机器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脆弱的身子骨将会成为一个时代最疯狂算力的基石——云计算系统——的测试机。

黄允松花了 8500 块,租下了北苑的一座民居作为办公室。把厨房清理了一下,改成机房。此刻,在“机房”里装机的,除了黄允松,还有一个一脸坏笑的帅大叔甘泉,一个看起来永远不会生气的长腿欧巴林源。这是青云创业的全部人马。

“Richard,这机箱螺丝拧不上啊!”林源吐槽。

“你不会用铁丝绑吗?”黄允松头都没回。

那一刻就像被闪光灯烙印下的相片。从此开始,两千多个日夜如野马奔腾。

2019 年,中国云计算已经经历了七年潮涌,和美国并立成为了世界唯二的高峰。其中爱恨足够填满金庸的多半本小说。独观中国的话,崇尚小而美的“青云派”从一出世就未能逃出江湖险恶,势单力薄的时候就被卷入 BATH 这些武林巨头鲜血淋漓的“华山论剑”中。

这种设定未免残酷。

但日光下的一切从来不是舞剧。这里大幕从不落下,演员从不退场。于是,作为看客,你永远无法知道眼前的场景到底是高潮还是序幕,无法判断登场的这位是龙套还是主角。

你凝视舞台,舞台也在凝视你。

2

你让我做一个亚马逊、BAT?别逗了。我不需要成为有钱的人。

我曾经在 IBM 作为核心员工工作了十年,那是1911年创立,有46万员工的百年企业。在他们面前, BAT 都不算什么。我对那些大组织大结构没有一点崇拜。You are nothing,I'm sorry!

隔着一张洁白的书案,黄允松用他招牌的“16倍语速”向我扫射,我恍惚感觉背后巨大的屏风上已经满是弹孔。我心里默默地想:“你得警惕一个不想有钱的人,因为他要的东西,往往比钱贵多了。”

“2008年次贷危机,你知道谁救了美国吗?要论功劳,美联储最多占50%,剩下50%属于乔布斯。”

我神色稍一迟疑,他接下来的话就像火山岩浆一般喷涌而出。

世界上任何一个银行的首席经济学家都解决不了经济问题,只有技术能解决。

人们都觉得克林顿是个厉害的总统,但克林顿真的牛逼吗?我告诉你,90年代谁当美国总统,美国经济都会牛逼,因为互联网出来了。

如果说 PC 互联网的“爆炸当量”是100分的话,那么移动互联网的“爆炸当量”也就是10分。虽然差距这么大,但那时候移动互联网技术也足够拯救世界了。

他斩钉截铁。

没错,历史像湍流,时急时缓。

我们告别上一次移动互联网的浪涌已经整整十年。从 2018年开始,世界扑面而来一种了无生气和摇摇欲坠的气息。人们比以往更迫切地想要知道,上天送给我们的下一针技术强心剂会在何时降临,甚至开始怀疑它到底会不会降临。

黄允松不看上天的脸色。

“所有人,我是说所有人,未来的生活、工作的一切流程都会从现实世界迁徙到数字世界。这背后的技术就是世界的下一个浪潮。”他说。

“这种迁徙会有多彻底?”我问。

“连生孩子这种事都可以用数字化的方式解决。”他说。

我喝了口水压压惊。

这种类似英国电视剧《黑镜》里的情节有点天方夜谭,但并非不可想象。人类的拿手好戏就是把“天方夜谭”变成“习以为常”。在爱迪生和特斯拉的年代,人们跨越半个地球,来参观世界上第一座被电灯照耀的宫殿。而在一百年后的今天,城市的夜晚灯火喷涌,连流浪狗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

1893年芝加哥世博会,人类第一次用电力点亮了一整座宫殿。

一个万物都数字化、虚拟化的世界,显然需要一个比现在强大万亿倍的底层计算力系统,就像我们如今打开龙头就有自来水,插上电源就能用电一样。

“我要做的就是这个人类的计算力系统。”他说。

这个基础的计算力系统,一定要分布式、自动化。工作负载、计算派发,这些全都由散落在全网的“机器人”自动组织完成,产生的绝大多数问题也由系统里的“机器人”自动组织修复,系统只需要很低的成本就可以一直运行。哪怕我死了之后,这个底层基础设施还可以继续运行。

在这样的未来世界,有人可能想做一个 App,也可能想做一只机器狗,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用到的一切底层计算资源和接口我都可以提供。拿来就用,而且你根本不用关心我是怎么做出来的。

与其说这是一个对云计算丰满的解释,不如说这是个狂傲的人生独白。

3

凡是在 IBM 中国区工作过的人,没听说过黄允松,就像没听说过孙悟空一样“火星”。

2010年前后,隔三差五,黄允松就给围观群众来一颗大瓜——当着所有人的面骂人。群众总结出了他的行事规律:怒怼的对象,从来不是下属,而是上司。吵架的理由千姿百态,反正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主要的问题集中在他开创,并且拼死推进的一个项目:SmartCloud。

这是 IBM 的云计算项目,和其他巨头对标,也是当年 IBM 全球范围内唯一一个由中国人创立的重点项目。

IBM 讲究成本收益,讲究整体战略,讲究公司各业务之间的配合,一个“够用就好”的云更符合彼时公司的商业利益。但是黄允松天天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个可以随意伸缩、无远弗届的云计算底层设施。

当时的 IBM 拥有独霸天下的“小型机”,而历史证明,云计算革的正是小型机的命。喜欢历史的黄允松当然知道,断臂求生的故事,在历史上凤毛麟角。

草蛇灰线,伏延千里。理想主义和大企业现实的裂痕,早就划定了黄允松的人生分野。

2004 至 2007 年,甘泉供职 IBM。

“人家都说,IBM 从不裁员,可以在那养老,但这世界变化太快。”甘泉感叹。

甘泉不是被裁员的。他有一种特殊体质,不招黑,但是招创业者稀罕。由于技术感超强,思路像马尔代夫的海水那么清澈,但凡想做一番事业的人,都愿意拉他入伙做技术合伙人。颇有点卢俊义屡次被诓上梁山的风范,宝宝可谓是相当无奈了。

当然,甘泉本人乐在其中。

2011年,甘泉已经经历了人生第二次创业未果,正供职百度。闲暇时候,他写了一份创业计划,觉得靠谱,想找一个人给看看。想来想去,脑海里蹦出了老同事黄允松。说是老同事,其实在 IBM 的时候也没说过几句话,每天光看这位老哥各种骂人了。

“但这家伙绝顶聪明,而且有商业感,关键是从不骗人。”甘泉说。

几天后,咖啡馆里,黄允松用尽可能委婉地方式表达了甘泉的创业计划其实有点稚嫩。。。

甘泉心服口服。重要的是这一来二去,多年没怎么联系的两个人就熟络了。当时,世界上第一套公有云计算系统——亚马逊的 AWS 已经初具规模。黄允松怀揣一种很复杂的情绪:一边觉得他们挺勇猛,一边又觉得他们技术上还远不够好。

那种站在游戏厅的街机后面看别人疯狂拧着摇杆,自己却没办法上手的感觉难受极了。

“在美国企业里做不成,我们他妈的就创立一家中国公司自己做!”两人在咖啡馆里一拍即合。

“决定创业时,你们有没有料到后面会经历那么多生死劫数?”我问甘泉。

“但凡知道后来有这么多痛苦,我可能根本不敢上贼船。现在回头看,就是五个字——无知者无畏。”甘泉笑。

“我做存储和网络,甘泉做机器人调度系统,还需要一个人做中台。”黄允松盘算着,自己还缺一个合伙人。

半夜一点,他掏出手机,按照通讯录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拨。

第一人选,电话响了五声,没人接。挂掉。

第二人选,是过去在 IBM 的实习生,当时只有25岁的林源。黄允松非常欣赏林源,之所以没有放在第一顺位,只是因为他当时太年轻。结果铃声刚响一下,对方接起来,中气十足。

“你还没睡吗?”黄允松问。

“才一点,睡什么?”林源答。

“你在干什么?”

“写代码啊!”

“就是你了!”黄允松说。

黄允松给我讲这段故事的时候,我提出根据作息找合伙人是不是有点主观臆断。

黄允松打断我:“不可能,好码农一定是夜猫子!”

我说:“也许人家早睡早起呢?”

黄允松说:“早起也得晚睡。月黑风高才是写代码的时候!”

反正跟黄允松争论,鲜有人能取胜。

创立青云QingCloud,注册公司的时候,公司法规定最低注册资金是三万,黄允松就真的拿三万去注册,一分都不多。工商局看他的注册资本太少,希望他增加一些。他的轴劲儿又上来了,白纸黑字写的三万,为什么不给办?他从一个办公室跟人家吵到另外一个办公室,最后愣是用三万块就把公司注册下来了。

接下来,就有了开头所述,去中关村淘旧电脑的壮举。

青云三剑客:林源、黄允松、甘泉,版权属于原作者

4

云计算不仅形似水电,其实神也似。

为了防止你体会不到其中一个重要信息,中哥还是决定打破禅意,多解释两句:

你用水的时候,并不会关心这个水的水源地是丹江口水库还是密云水库。你用电的时候,也不会关心这个电是用山西的煤发出来的,还是用大庆的天然气发出来的。

同样,一个理想的云计算系统,底层硬件也不必须使用特定品牌的服务器、交换机。所谓“只要能抓住老鼠,白猫黑猫随你大小便”。

也就是说:上层技术和下层技术之间完全没有依赖关系,这就叫做“解耦”。

解耦

“就像 IE 绑定 Windows 一样,强耦合造不出伟大的产品,只能造出商业怪胎!”黄允松说。

他相信, “解耦”是所有技术发展的必然方向, 为“解耦”而努力,才是技术人对这个世界基本的敬畏。

如果把云计算比做人,存储就是大脑,网络就是神经。存储和网络历来都是和硬件相绑定的技术,行业早已默认。

但为了让自己的云计算系统完全跟底层硬件解耦,黄允松决定从一开始就研发跟硬件完全无关的“软件定义网络”(SDN)和“软件定义存储”(SDS)。

软件定义网络很热门。但当时美国也没有人公开宣称真的做出了软件定义网络。圈子里有不少好的想法,但是谁都没有走通。我们参考了各方有价值的信息,开始试着写。

那时候每天就睡两三个小时,用了两个月时间,终于把软件定义网络,也就是 SDN 1.0 写完了。

黄允松回忆。

当然,“写完”和“写对”是有区别的。

那天晚上,我们拿了三台机器做实验,一下子就跑通了。我们激动坏了,自己竟然成为了中国第一个做出“软件定义网络”的团队。

我们给各路朋友打电话,邀请他们明天过来见证奇迹。打完电话冷静了一下,又用四台机器试验了一下,整个网络都挂了。。。因为数据无限循环,产生了“网络风暴”。

甘泉说。

牛逼已经吹出去了。第二天,他们还是硬着头皮,用三台机器给朋友做了演示。但青云三剑客知道,当时这个技术其实是失败的。

“虽然失败了,但我们意识到,这就是我们需要解决的最后一个问题,我们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了。”甘泉说。

几个月后,青云的“软件定义网络”横空出世,又过了半年,“软件定义存储”试验成功。

虽然暗夜沉默,但从此有些东西被确定地改变了。中国人拥有了第一个完全软件定义的云,不仅可以运行在任何底层设备之上,而且可以随意扩大、缩小,不受硬件规模限制。而这个神器,居然掌握在名不见经传的三人创业团队青云手中,这种剧情可谓魔幻。

2012 年青云团队在讨论技术问题,大家都愁眉苦脸,除了黄允松。

甘泉说黄允松是个标准的偏执狂。“但在创业的世界里,也许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他补充。

2013年,业界云计算创建一台虚拟机普遍需要15分钟。但黄允松从一开始就手舞足蹈地跟兄弟们说,青云肯定能做到 15 秒钟内就创建一台虚拟机。

甘泉作为 CTO,都觉得靠这么两个半人有点够呛。但是,2013年7月,青云上线的第一版就做到了6秒建立一台虚拟机,而且按秒计费,当然,这都和底层的软件定义网络和软件定义存储息息相关。

如今,青云和阿里云分别作为创业公司和巨头公司的代表,经常被人放在橱窗里比较。

在我看来,阿里云的设计初心是为了解决某个迫切的具体问题。看过中哥《阿里云这群疯子》的童鞋都知道,当年阿里巴巴的计算力面临枯竭,阿里云的诞生是为了帮助阿里巴巴这辆庞大战车在高速公路上换引擎,这就使得阿里云的设计杂糅了理想主义的蓝图和现实主义的钢骨。

而青云的特别之处在于:它的设计初心不是为了解决某个具体的问题,而仅仅是为了造出一个最完美的云计算系统本身。这使得青云这幢大厦从地基开始,就没有受任何现实主义的羁绊,设计得非常精良。

事实证明,“完美的设计”在日后的劫难中,帮助青云屡次化险为夷。

5

吕婷和罗夕,是一对甜蜜的小两口。

吕婷是前端工程师,罗夕是后端工程师。这两位曾经在上一家创业公司和甘泉共事,对这位大叔非常欣赏。公司解散以后,他们又双双入职豆瓣。虽然在豆瓣做得很开心,但是2012年7月接到甘泉的邀请邮件,他们就马上跑来和“青云三剑客”聊天面试。

吕婷翻到了2012年的那封邀请邮件。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 Richard,面试的过程,我们基本没说话,都是他在说,一直在吐槽市面上的其他云。。。”他们回忆。

“那时候,你们知道什么是云计算吗?”我问。

“完全不知道,他们给我们演示了阿尔法版本的青云。因为还没人给设计交互逻辑和图形界面,就是黑漆漆的屏幕,Richard 敲了下键盘,一堆代码向上滚,最后停下来。他们满脸兴奋,说,就是这个!厉害吧?”

罗夕说。

从豆瓣提出离职的时候,他们像复读机一样把黄允松对于未来世界的构想说了一通。豆瓣当时的一位技术负责人老耿听完,专门提出要和这位 Richard 聊聊再放人。

“后来我们才意识到,老耿听我们说得天花乱坠,觉得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公司,怕我们被骗。。。”吕婷说。

吕婷根据自己的想象,结合在豆瓣耳濡目染的小清新风格,做出第一版青云的界面。这个面向企业的产品界面,完全出自一个不懂云计算的前端工程师之手,和当时所有其他云计算系统的界面都完全不同。几个直男围在屏幕前,兴奋得不要不要的。

早期大概长这样

后来变成了这样

他们彼时还没有深刻领会,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企业购买青云的一个重要理由,就是青云的界面和交互体验。设计的重要性完全不输给技术本身。

2013年7月12日,青云QingCloud 公有云上线。

距离月底还有18天。黄允松和大家打赌,猜青云上线第一个月能够卖出去多少。纵然是日天的黄允松,也觉得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青云头几周应该没什么人买。但作为 CEO,怎么都得给大家信心。他咬咬牙,想了个大数:“4000 块!”。坐在对面的销售部门老大 Peter 却不慌不忙地伸出两个手指:“我猜两万!”大家都惊了,不知道是不是梁静茹给了他勇气说出这个天文数字。

结果是,Peter 赢了。

由于青云放出的性能指标,领先了业内太多(当时SAS盘提供的存储服务, IOPS 数据业内普遍是 300-800 IOPS,青云自研的“软件定义存储”,可以做到 80000 IOPS),以至于大家觉得这不太可信,纷纷充钱测试。。。

“随便测!看看数据到底有没有假!”黄允松一脸嚣张。

这是2012年4月1日,青云成立的时候。黄允松背后就是技术路线图。

6

技术归技术,商业归商业。

纵然青云上线四五个月之后就在业界大火,但在中国,做公有云计算,还没人能不亏损。

公有云有点像房地产的租赁模式,你要先用自己的钱盖好一堆楼盘,然后出租,在漫长的岁月里等待回血。但凡神志清醒的小公司,是绝对不会蹚这道浑水,跟财力雄厚的大公司正面刚的。

“阿里云到现在都亏损,你说,让我如何做出不亏损的云?我不是认怂,代码上我从不认怂,但是商业上你让我把马总灭了,那目前做不到。”黄允松一摊手。

从时间轴上看,2014年夏天,距离青云后来的 C 轮1亿美元融资还有两年。中国市场上,阿里云依靠雄厚的资本高歌猛进,而黄允松手里已经快弹尽粮绝了。

“几年以后,Richard 才告诉我们,当时公司差点死掉。我们倒吸一口凉气。”吕婷回忆。

“那一年,我们过得很艰难。但他(黄允松)是 CEO,你再绝望,都不能写在脸上。”甘泉说。

无奈之下,黄允松做出决定:暂时放缓理想主义的“公有云”,开始做利润相对丰厚的“私有云”生意。

“你说我是理想主义者,我承认。但我不想成为笑话。饿死了,我就什么都没了。”时隔多年,黄允松轻描淡写地描述那次生死转折。

切换公有云和私有云的“主赛道”,绝不仅仅是开个内部会就能搞定的。因为很多云计算企业在构建初期来不及做顶层设计,所以在技术上是不能把公有云直接拆成私有云的。就像你没办法把一辆公共汽车改成小轿车。换句话说,他们如果要改变赛道,需要重新开发一套私有云系统。

而此时,黄允松最初的理想主义开始显现威力。由于底层代码的设计理念完美,青云可以做到用一套系统同时支持公有云和私有云。就像一部动车,单独拆出任何一节车厢都可以正常行驶。

黄允松的想法是:私有云,要做就做超级无敌大客户。放眼望去,彼时对私有云计算要求最迫切,对技术要求最高,又最有钱的只有一个行业——银行。

说干就干!从2014年8月决定做私有云开始,一直到年底,青云的私有云业绩是。。。。颗粒无收。

眼看到了年底,连几十号员工工资都告急了。黄允松盘了一下,最有希望的客户是招商银行。他二话没说,买了单程机票,直接在深圳租了一间房,每天去招行“上班”。

一到深圳,他就打听到了一个五雷轰顶的消息——这个项目在内部已经尘埃落定,是H厂来做。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黄允松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这一仗败了,那回家第一件事恐怕就是青云的破产清算。他像疯子一样在每天在人家办公室软磨硬泡,气都不喘地给对方的技术负责人讲自己的技术优势。到最后,招行老板对黄允松的熟悉程度都快超过自家员工了。每天在电梯里遇到,都皱着眉头问:“怎么又看到你了。。。”

也许,在一万个平行宇宙里,如今早就没有了青云这家公司。但是,在我们这个宇宙,当年真的出现了一个奇迹。

因为种种原因,H厂并没有按时交付。眼看验收日期越来越迫近,招行非常焦急。领导猛一回头,看到了楼道里两眼烁烁放光的黄允松。

彼时招行的技术负责人刚刚上任,他是个创新派。在行长办公会上,出现了惊险的一幕。大多数人都直接反对用名不见经传的青云代替H厂,很多人不吭声,只有他一人明确支持。“不是要创新吗?创新就允许失败。我建议选青云,大不了做坏了我们推倒重来!”他说。

这些“生死细节”,都是黄允松后来打听出来的。

“说得这么热闹,你以为是多大的单子吗?我告诉你,这是个非常边缘的小项目,只有几百万。但这几百万,对我们来说不是钱,是命。”

黄允松说。

那段时间,中国银行也在犹豫要不要选择青云。技术测试都非常好,就是觉得青云没有客户案例。就在招行的推进过程中,中行也正好把中标通知书给了青云。接下来,华润创业、泰康保险、九州证券几大客户都把私有云工程给了青云。

幸福来得太突然。青云像蹦极一样,从距离死亡地面很近的位置被突然拉起,在万丈青空中大口呼吸着清冽的空气。

7

商业上的问题暂时告一段落,没想到青云半口气都没喘匀,更大的危机接踵而至。

这个故事还要从海泉说起。这个海泉不是陈羽凡的损友胡海泉,而是他俩的合体——陈海泉。

陈海泉毕业于北航飞行器设计专业,之后在西门子设计手机,又去 IBM 做软件研发,是个看到代码就两眼放光别无所求的宅男。

黄允松面试过陈海泉两次。一次是在 IBM,陈海泉想要内部跳槽加入黄允松的 SmartCloud 团队,一次是他准备离开 IBM 加入青云。

两次面试陈海泉总共说了三句话,反倒是面试官黄允松从头说到尾,最后一句都是:好!欢迎你加入。

后来回忆起这两次面试,黄允松吐槽,这个陈海泉当时看起来没什么主见啊。陈海泉哭笑不得,您倒是给我个气口说句话啊。

2015年,青云在私有云领域正风生水起。

“一个互联网金融大客户,一上来就买了青云上千台服务器的私有云,非常土豪。”陈海泉回忆。跑在这上千台服务器上的 App 也非常有名,就是红极一时的“借贷宝”。

这个私有云的规模,创造了青云当时的记录。本该是欢乐的事情,却突然变成了危机:黄允松亲自操刀的软件定义网络 SDN 1.0 在超大规模网络中,忽然有点撑不住了。

这可是让这帮技术宅能吓尿了的事情。青云的立命之本就是技术上碾压对手。如果现在证明技术本身存在缺陷,青云还做什么云计算,还做什么人类社会的基础设施,还做什么数字化啪啪啪?

甘泉是 CTO,这事儿他跑不了;陈海泉是当时被认为最有潜力的工程师之一,大家一致任命他主刀开发下一代的 SDN 2.0。

“写代码的叫码农,做网络的叫网工。你看,名字都不一样。我是个码农,不懂网络。。。”回忆起当时临危受命,陈海泉憨厚地笑了。

但天地不仁,以码农为网工:没有任何网络经验的陈海泉,却要负责开发一个全世界最先进的网络系统,而且这个系统还将决定整个公司的生死。

甘泉和陈海泉决定双双闭关,没有固定上班时间,不要求来公司,只要尽全力把 SDN 2.0 写出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开始,陈海泉提了很多方案,都走进了死胡同,干了整整三个月,全都推倒归零。这三个月间,一边是陈海泉孤独探索,一边是甘泉无奈地在现有的 SDN 1.0 上狂打补丁,帮助客户把系统拆分成小系统,苦苦支撑业务运行。

天无绝人之路,命运在这个十字路口,又一次眷顾的青云这帮技术信徒。

有一天,思科的几位销售来推销他们的 SDN 产品。思科的 SDN 必须和自己的硬件相结合,并不是青云心里的那种“解耦”。但毕竟是做网络科班出身的大牌公司,他们的经验比黄金更值钱。

陈海泉坐在桌前听了两个小时,对方只是从卖货的角度讲了一点技术理念,但陈海泉却像被榴弹击中一样,脑海里翻天覆地爆炸。如同佛祖在菩提树下,一瞬间这个技术宅突然开悟了。

回家以后,连觉都不睡,他一行一行地敲代码。横拢地拉车,一步一个坎儿地向终点艰难行进。就在 SDN 2.0 快完成的关键时刻,进度条又卡住了。

在一些特殊的场景,网络怎么都跑不通,系统没有任何提示线索。

此时,已经四个月过去了。业务前线的兄弟们,马上就快撑不住了。就像解放隆化的战役中,所有人即将总攻,血流成河。此刻能拯救大家的,只有碉堡下方的董存瑞。

陈海泉就是那个手握炸药包的人,他别无选择。

他咬着牙,想到了最后一个“残酷”的方案——翻出了 Linux Kernel 的底层源代码,一行一行地查看。就这样几天过去了,他突然发现 Linux 源代码在不起眼的地方自带了几个小错误。他喜出望外,马上手动修改核心代码,重新部署系统。一秒,两秒,三秒,一切如丝般顺滑。

成了!

“看明白了源代码,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后面遇到的问题,都可以用类似方法找到解决方案!”几年过去了,回忆起当时,陈海泉仍然难掩兴奋。

SDN 2.0,在最艰难的时刻横空出世。

它有多强悍呢?传统的技术是个虚拟大二层网络,最多支持2000个虚拟机,并且不支持广播和组播。而SDN 2.0 有个三层网络将无数二层网连接在一起,虚拟机达到了逆天的60000台,因此每个二层网络规模不用很大,都能支持广播和组播。

经此一役,陈海泉在整个云计算技术界一战封神。甘泉看到这套代码时,惊为天人。“说实话,我肯定是写不出来。”这是他的评语。

青云再度满血复活。

D-Day

8

“创业七年,每年年初我都会郑重许愿,让青云活下去。每年年底,我都松一口气,愿望实现了。”甘泉苦笑。

甘泉说的是实话。云计算重资产,重技术,巨头林立,投资人很难看懂。这每一条属性对于创业公司来说都是毒药。

青云的技术宅们在进行一场没有返航的飞行,要么降落彼岸,要么中途坠落。为了飞到彼岸,他们不仅要奋力打退扑上来的敌机,还要一刻不停地寻觅“补给血罐”。

2013 无人问津,SDN 1.0 成为青云的一个补给血罐;

2014 财务危机,私有云战略成为青云的一个补给血罐;

2015 技术危机,SDN 2.0 成为青云的一个补给血罐。

这还远远没有完结。

2016年,各路云计算公司每个月都砸上百号人推出十几个云计算上层应用,人少钱少的青云没办法用这种粗放的方式竞争。人称“四爷”的海归学霸周小四临危受命,开发了 AppCenter 2.0。他凭借龙泉宝剑一般的代码切割能力,抽象出一个统一框架,让一名程序员可以用两天时间就开发出一个云上的 App,生生用十几人对标了对手百人团队的成绩。这是青云的另一个补给血罐。

四爷 周小四

2017年,各大云计算厂商纷纷进军私有云,作为创业公司,青云亟需拉开和其他公司的技术差距,才能保证市场份额。另一位存储大神刘乐乐冲出来,带领团队做出了可以稳定运行金融数据库的分布式存储系统“QingStor NeonSAN”,此役让青云最终拿下了几大金融企业核心系统的订单。一枚重磅补给血罐入账。

2018年,云计算公司纷纷推出自己的容器平台,青云因为资源受限,起步稍晚。四爷带着十几人的团队用“996”工作制干了三个月搞出了 KubeSphere,在2018年底追平了顶尖云计算阵营的容器技术,又为青云拿到了另一个补给血罐。

不了解青云历史的人,往往觉得这家创业公司一路高歌猛进所向披靡;了解青云一路坎坷的人,又往往觉得这样年年“续命”很是揪心。但作为掌门人,黄允松对青云有一个清晰的判断。

“挺到2017年的时候,我就确信青云不会倒闭了。”黄允松说。“因为从这一年开始,我的云计算上跑着金融企业的核心数据和系统。”

青云北京办公室全家福,版权属于原作者

9

商业成功的创业公司并不稀有。但是青云身上发生了一个罕见的现象:工程师的个人成功。

创立青云之前,甘泉在百度做搜索,创立青云之后,他手写了大半个云计算的 IaaS 层,并且一手带出青云核武器一般的技术班底。

创立青云之前,林源在腾讯做图片搜索,创立青云之后,他成为了青云所有产品的定义者。

加入青云之前,陈海泉在做应用软件研发,加入青云之后,他一个急转弯做网络开发,写出了当时世界上最牛逼的透明模式负载均衡器,写出了超越时代的 SDN 2.0。

这样的故事数不胜数,让人绝不相信这是巧合。

之前创业失败的经历,让甘泉总结出了一句名言:创业失败90%都是人祸。反之亦然,创业成功,90% 都是因为人做对了什么。

我们三个创始人,基本是理想主义者。我们的共同点就是对物质没有特别强烈的追求,但是会觉得某些精神上的东西特别珍贵。所以新的同事想加入,我会去看他的眼睛。一个人对未来有没有憧憬,是能够感觉出来的。

甘泉说。

听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黄允松面试别人的时候,可以全程自己说话,对方完全沉默的情况下就能决定是否要他加入。因为眼睛不会骗人。

甘泉告诉我一件我完全没想到的事情。

从创业之初,青云的工程师就是自由决定自己的工作时间。如果你在家写代码的状态更好,你甚至可以几个星期不出现在办公室。这和印象中创业公司挑灯夜战的场景完全是南辕北辙。

我们的 SDN 和 SDS,只靠几个人就做出来了。但是给别人100个人1000个人,做不出来就是做不出来。因为工程师在做的事情,是创造性的事情。也许青云某个组件核心的代码也就几千行,但是把它想出来,比把它敲出来要难一万倍。

甘泉说。

自由并不是散漫。在很长的时间里,青云的工程师不仅负责代码开发,还要负责产品定义,负责和客户的日常沟通,甚至负责工单处理。

在旅游的时候处理工单,版权属于原作者

罗夕回忆,平时自己总会背着电脑,无论是旅行还是在家,都会在几分钟之内回复用户的工单。所以经常在马路牙子上,KTV里,掏出笔记本就开始工作。甚至有一次,他正和吕婷在电影院看电影,掏出电脑回复工单,被工作人员“请”出了影院。

就地解决问题,版权属于原作者

在这里,工程师可以像创造生命一样创造一个系统,你会像担心孩子一样担心系统运行的稳定与否,寒暑凉热,你会从最深处对它做细致的改进,哪怕从外面看起来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但是,工程师知道,自己的孩子变得更强大了。

林源在现场处理故障,版权属于原作者

甘泉总能回忆起卓别林电影《摩登时代》里那个拧螺丝拧到疯魔的工人。

人不是机器,人不应该被俯视。工程师手里拥有的是珍贵的“力量”,为此,你要把同样珍贵的“权力”交给他们。你要把人,当成一个人。

闲聊中我发现,青云的技术达人,各个都是闷骚界的奇葩:杨洋是架子鼓达人,赵宇航是原创摇滚乐手,杨啸毕业于中国音乐学院歌剧专业,张云天的业余爱好是养蚂蚁。。。

你可以对聪明人讲梦想,而你只能对愚蠢者讲 KPI。

创业者经常会被苛责初心改变。如果说公有云是西方天竺,私有云就是路途中温柔的女儿国。从某种程度上说,女儿国不失为一种终老一生更好的选择,但这不是黄允松的选项。

我这么抠门的人,如果不重视公有云,早就把它关掉了。

人类未来一定会高度虚拟化,这个虚拟化世界的底层技术如果全在美国公司手里,那是不可接受的。不仅如此,我希望给中国更好的未来,我要把数据和计算的权利从巨头的手中归还社会。

这样看来,我们的基础云计算成本还要继续降低,直到接近为零。为了这个目标,我们将来可能会设计专用芯片。当然我们不会生产芯片,因为“解耦”才是这个世界的趋势。

黄允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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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黄允松在决定创业时在咖啡馆中和甘泉说的那样:我们创业,成功的概率是万分之一;我们不创业,成功的概率是零。

大家都说黄允松抠门,请人吃饭从来不超过人均二十块。但黄允松并不是没有金钱观。他的钱不是用来花的,而是用来“捐”的。你可能不知道,当年创立青云,黄允松十年积蓄483万,只留了3万块钱啃馒头,剩下480万全部用来投入购买云计算基础设施。这两天,他终于准备把自己的旧车换成特斯拉。但他其实觉得特斯拉并不如同等价位的宝马奔驰性能好。“我很敬佩马斯克,想给他捐点钱。”他说。

闲谈中,我还听到一些往事。

在研发 SDN 2.0 的关键时期,海泉身体不舒服,到医院检查,医生凝重地告诉他,这疑似是淋巴癌。

即使是面临这样的打击,当天海泉还是出现在办公室里继续敲代码。在等待复查结果的一个月时间,海泉默默地攻克了很多技术难题。所幸,最终检查结果证明是虚惊一场。

2015年,就在青云大会举行的同时,因为设备方的故障,青云服务故障了几个小时。所有人都在现场紧急修复。

忙过半夜,终于完全搞定。甘泉请大家吃夜宵,他站在青云兄弟姐妹中间,安静地说:老天爷你要不就直接弄死我。要么,我就会把这件事做到底。

而就在青云艰难恢复的过程中,合作伙伴融云转推了青云修复故障的微博。

“请给梦想一点时间。”

他们如是说。

回忆退散,黄允松坐在我面前。

到2019年4月1日,青云就已经飞行了整整七个年头。

“我的理想是死后留下一个大平台,免费送给世界,由一个非盈利的基金会掌管。”他说。

“中国有无数创业者,为什么这件事非你做不可?”我问。

“技术是否有罪,取决于谁来控制它,取决于是想用它赚更多的钱,还是用它来奉献世界。我不敢说别人是坏人,我只是信不过他们。我了解自己。所以我要付出毕生的努力。我已经四十一岁了,我没得选。”他说。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青云的那些人顺次回到我的记忆。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轰炸东京的那群孤独的战斗机。纵然此刻它们依旧平静地飞行在浩瀚的太平洋上,但它们起飞的一瞬间,就已经注定了某种壮烈。

有人会用残酷来形容那次飞行,也有人用不可理喻来描述那次征程。但在机舱里的飞行员看来,机身上的弹孔就是生活本身。

谁也说不清,岁月究竟成全了谁,又辜负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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