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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有超过1700万视力障碍人士,他们中有全盲和半盲:全盲者对光失去反应,半盲者视力低于正常视力60%。他们的日常生活、就业都因视觉障碍受到极大限制。
盲人按摩是盲人就业最常见的职业,每个城市的街头都有盲人按摩店。五一劳动节来临,我们将目光投向特殊的劳动者“盲人按摩师”,他们是钛媒体影像《在线》第103期的主人公。
电影《推拿》中一句台词是这么说的:眼睛是有分工的,一部分看得见光,一部分看得见黑。
盲人按摩师没有因为失明而放弃生活,他们甚至比健全人更多一份对命运掌控的渴望。在现实生活中,他们有共同的光明;在黑暗视界里,他们有各自的黑暗。
6个人、6张床,一家简单的盲人按摩店
鑫缘堂盲人按摩店在北京地铁四号线枣园站附近,这是一家很普通的小店,面积约40平,店面装修简单,六张按摩床占去了大部分空间。
这家店2016年开业,有5名按摩师和1名店员,他们都有着各自的故事。
老板老李和按摩师老姜视力全盲,按摩师小路和老张视力半盲。按摩师小朱视力正常但肢体残疾,1岁时一次高烧造成的脑炎,让他留下走路不稳的后遗症。
“后勤”张姐不是残疾人,她负责打扫卫生、换洗床单、为大家买菜做饭。
小店每天早上9点半开门,晚上11点关门,按摩半小时收费60元,一小时100元,平均每天有20到50位客人光顾,客源以周边居民为主。
按摩店包吃包住,按摩师每月保底工资4000元,绩效按钟点数计算,多劳多得,每个人每月收入在4000~6000元不等。
2020年1月中旬店里就开始放假,所有人都回了老家,1月底疫情爆发,老李通知大家,年后不必着急返京,等安全了再复工。
受疫情影响,这家按摩店停业近三个月,直至4月16日才恢复营业。营业第一周,客流量较疫情前少了近一半。
老李说,房东没有减免房租,为了让生意快点好起来,店里推出5折办卡的优惠活动。
疫情期间,按摩师小路在老家也没闲着。他用自己的手艺招揽生意,为村里人按摩,一人一次收费30元,那两个多月挣了2000多元,他说“挺知足的”。
1.5分之差,高考失利后晕倒,高烧损坏视神经
按摩师老姜48岁,他视力全盲,但他不是先天的盲人,他命运的转折发生在27年前,那时他还是21岁的小姜。
1993年,小姜21岁,是一名高三学生,在老家黑龙江大庆努力备战当年的高考。
为了赶在早自习前争取更多学习时间,每天早上他都起得比宿舍其他同学早,起床后他常常一个人跑到教学楼后面的小树林背书。教室、宿舍、食堂三点一线,走路、吃饭时他都“争分夺秒”地想着考点知识。
老姜说,对他来说,考上大学是走出农村的唯一方式,如果考不上大学就只能在家种地。他不想当体力劳动者,不想种地,他想当脑力劳动者,成为家族第一位大学生。
他的理想是考上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后进入高中当语文老师,终身有个“在编制内的铁饭碗”。
高考结束,放榜前几天,焦虑的小姜开始感冒发烧。吃了退烧药病情没有好转,他也没去医院检查,他太渴望“金榜题名”,满脑子想的都是“成绩和分数线”。
放榜当天,小姜激动地蹬了20公里自行车从村里赶到县城。他顾不上汗流浃背,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钻着缝隙挤到榜单前。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感冒发烧的缘故,来到榜单面前,老姜却看不清上面的字,眼前大红的纸上,黑色的毛笔笔画都成了错乱的重影。
小姜喊同学帮忙找自己名字和北师大分数线,同学找了一会告诉他结果:“你585.5分,北京师范大学的分数线587分。”
585.5、587,自己跟分数线只差1.5分!这个1.5瞬间将他击碎,他“一下就崩溃”,当场晕了过去。
老师和同学把他送到医院,再次睁开双眼时,他还在发着烧,尤其感到双眼发烫,一旁的父母焦急万分,一直跟医生恳求,要给儿子用最好的退烧药。
不管什么退烧药都无济于事,发烧一直在持续。
一天夜里,小姜感到口渴,他端起病床边一杯凉水,一口就下了肚。喝完水没多久,他的视力急速下降,直到眼前变得模糊一片,看什么都雾蒙蒙,“像被罩上一层纱布”。
小姜被诊断为“高烧引起的眼底视神经损伤”,医生说这是一种不可逆的眼病,患者视力会越来越模糊,直至双眼全盲失明。
高考失利,21岁的小姜还有机会“再战”,而不可逆的眼神经损伤却像一个黑暗的深渊,让他活在光明一天天消逝的绝望中。
他的第一志愿是北京师范大学,第二志愿是东北师范大学和沈阳师范学院,第三志愿是绥化师专、呼兰师专、吉林师专。
第二志愿分数达标,但未被录取。最终他被第三志愿绥化师专录取,但因为眼睛已经看不清字,无法看书,他就此放弃了大学。
出院回家,小姜关上房门,整天把自己锁在卧室。他拒绝社交,哪里都不去,什么也不做,除了吃饭,其他时间都躺在床上。
“假如顺利考上大学,我现在正在北京,在教室里上着课;假如没有差1.5分,我也许不会晕倒;假如没有发烧得眼病,我一定还有机会复读。”
躺在床上,小姜思绪万千,想得越多,他越觉得人生没有希望。父母眼里那个“文静、内向、懂事的儿子”也开始变得暴躁,变得“动不动就发脾气”。
家人谁也不敢说“眼睛”的事,父母也只能小心翼翼安慰小姜“不要害怕,家里会想尽一切办法求医问药治眼睛”。
1993年到1998年,5年时间,父母带着小姜跑了东北各大医院治眼睛。检查完毕,几乎所有医生都劝他们放弃:这种眼病是世界医学难题,无法治疗,不可能恢复正常。
1998年,在吉林大学白求恩第一医院就医后,父母准备带着小姜到北京求医。医生告诉这家人:“你们是农村的,挣钱很辛苦,你要相信我的话就别去了,你就算去,那的医生和我的说法也会是一样的。”
医生说,对于攻克这样的难题,全国的眼科界都有交流:“我就和你们说实话,还是尽早放弃吧,继续看病只会白白浪费钱,这个病真的医治不好。”
为了给小姜看眼睛,家里花了三万多块钱,里面有一半是跟亲戚借的,这笔钱在当时,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跑了5年,在听医生的劝说下,他们放弃了,没再到往医院跑。
小姜心里很明白,父母其实承受了更多。一次,他看见母亲在厨房一边做饭一边偷偷抹眼泪,这样的情景,让他也难受地哭了起来,但他还是很快抹掉眼泪,上前安慰母亲。
在绝望中,他的视力一点点在衰退。1993年出院时他还能辨别人的面孔;过了半年,他就看不清路了;过了几年,体积庞大的农用四轮车,他只能看清轮廓;再之后,他连四轮车的轮廓也辨认不出来了。
挣扎9年才接受现实,进入盲校改变了人生
小姜在自我封闭中度过了9年,9年间,他想过自杀,但每每想到父母,他就放弃了那些念头。小姜熬成了老姜,他开始接受现实,决定走出去。
父母在变老,将来自己还是得以盲人身份独自生活下去,他明白得有一技之长才能养活自己,于是听从亲戚建议,去了盲人学校学按摩。
其实1993年,就有亲戚建议他去盲人学校,当时他全然拒绝。他坚信自己双眼还能复原,也不愿意被当成残疾人看待,他甚至觉得去盲人学校学习对他来说是一种侮辱,他不想跟盲人待在一起。
走出来的第一步,是承认自己“残疾人”的身份,要先办理残疾证。老姜先是去医院做了体检,拿着体检报告接着去了残联办手续。
残疾证是家人帮着领回家的。他记得,2002年的那天,父亲将一个“本子”递到他手里,告诉他那是残疾证。
那“本子”比他的手掌小,他反复用力摸着“本子”的封皮。挣扎了9年,自己的身份就此尘埃落定,那一刻,他承认了自己是个残疾人。
2002年5月,老姜进入盲人学校。他发现很多同学视力还不如他,除了盲人,学校还有一部分肢体残疾甚至瘫痪的同学,对比之下,老姜产生了一种知足感。
“我只是眼睛看不见,但我还能走、还能劳动挣钱养活自己,很多人的人生比我更艰难。”老姜的内心发生了变化,他开始变得外向。
从盲文开始,老姜一路学了按摩理论、中医穴位和按摩手法。学习过程中,随着跟同学的交流,他的思想也变得活跃起来。
老姜觉得,到盲校之前,自己就是“井底青蛙”,“自己不走出去,更不允许别人进来,进入学校就不同了,成了跳出来看世界的青蛙”。
老师“非常有耐心”,老姜一遍学不会,老师愿意教十遍,在盲校的学习彻底改变了老姜的人生。
老姜在盲校学习了两年,2004年毕业。那年他32岁,一毕业后就只身出门打工,开始自食其力。从老家周边的市县开始,他还去过省会哈尔滨和山东的盲人按摩店工作。
到2010年,老姜的视力变成了全盲,他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老姜对钛媒体《在线》打了个比方:
视力衰退的感觉就像看蜡烛燃烧,最初可以看到火焰,之后是减弱的火焰,接着只能看到一点点光亮,再之后全黑掉,最后连蜡烛都看不见了。
那些年,老姜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客人。
在大庆一家盲人按摩店,曾有人指着老姜喊“让那个瞎子来给我按”。这种“羞辱”让老姜很愤怒,他当场回击:“你咋说话呢?今天就算给我一万块钱,我也不按,你愿意找谁就找谁!”
老姜觉得,懂得尊重别人的人,是不会那样讲话的。从那以后,谁敢在按摩店直呼“瞎子”,他就会立刻把对方请出去,拒绝提供服务。
2015年,老姜来到北京,已在北京工作5年,他很喜欢北京。他每天早上7点起床,晚上过11点下班回宿舍,一天要接待4~10名顾客。
“客人都很客气,逢年过节时,还有人给我们送粽子、月饼,开车带我们去周边玩。”老姜对钛媒体《在线》说,北京顾客有礼貌,从来没有人在店里直呼他们为“瞎子”。
老姜说,盲人按摩很讲究,除了按穴位,还包括压、揉、拍、搓、点、敲、剥等手法,最重要的是必须懂中医。
通过按摩他可以判断顾客“胃口好不好”、“是不是上火或者便秘”,甚至“身体是不是受过伤”,根据判断,他会给顾客一些身体调节上的建议。
顾客按完感到舒适,连声道谢的时候,老姜觉得十分满足,“有一种被需要的感觉,他们的‘谢谢’就是我的成绩。我靠自己的双手给别人缓解疲劳,体现了我的价值,也证明我是一个有用的人。”
48岁,他渴望爱情,想结束漂泊
老姜想成家,但是“缘分未真正来到”。
他谈过三次恋爱,跟女方都是相亲认识的。和很多身体健全的人“看条件”不同,盲人谈恋爱,看的不是“身份、地位、车子、房子”这些条件,而是看身体条件。
三次恋爱对象分别是全盲、肢残瘫痪、半盲,三段恋情都以无果告终。
老姜说,最喜欢第2个姑娘,但是对方的瘫痪在恶化,将来会恶化到生活完全无法自理,他考虑到自己全盲,将来也没办法照顾她,就放弃了。
“不成家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生。”老姜想找个身体情况不比自己差太多的人简简单单过日子,因为余生他们“要有能力彼此照顾”。
来北京5年,老姜很少出去游玩,和其他按摩师一样,他的生活轨迹在按摩店和宿舍之间来回。
2016年4月8日,朋友带他去长城,转公交时路过北京师范大学。朋友告诉他,他们正经过北京师范大学校门口,这个有口无心的提醒,让老姜一刹那想起往事。
“从校门口走过,路并不长,十几步就可以走完,但那天我感觉自己走了很久,那是我人生中一个最漫长的路过。”老姜对钛媒体《在线》说。
他最大的希望就是父母身体健康,自己不成为家人的负担。他梦想着可以开一家自己的按摩店,结束在外漂泊。他想早点稳定下来,找到一个有缘人组成家庭,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2岁高烧致盲,29岁学按摩,49岁遗憾“子欲养而亲不待”
鑫缘堂老板老李2005年到北京创业,鑫缘堂是他四年前开的。他是哈尔滨人,视力全盲。2岁的一场高烧毁掉了他的双眼,从记事起,他就看不清这个世界。
虽是全盲,老李还是能感受白天和黑夜。当他睁开眼睛时,会露出两个一片白的眼球。老李很少睁开眼睛,他怕自己“吓到别人”。
老李成长在农村,小时候家里很穷,加上自己是盲人,所以他从小到大都“无所事事”。
19岁,他从收音机里第一次听说“盲人按摩”,那是一个电台节目,介绍了一位校长如何艰难地创办盲人按摩学校,如何培养能够自食其力的盲人按摩师。
老李认真听完,很有感触,作为盲人,能从事的工作太少了,当时他就想,有机会一定要去学。到29岁,老李开始上盲人学校。对老李来说,这是人生最大的转折点。
去学校前,老李很内向,家里偶尔来个陌生人和他说话,他都会紧张到满脸发烫。在盲人学校,老李慢慢打开自己,他开始练习演讲来训练自己的胆量。
他开始学盲文,学按摩,还在学校交了很多朋友。毕业后,老李先后在黑龙江、辽宁、宁夏打工做盲人按摩,2005年来到北京,2016年开了鑫缘堂盲人按摩店。
在店里,老李不怎么按摩,他主要负责收银和顾客信息录入。
他的“记忆力超强”,顾客信息都在他的脑子里,顾客进门开口讲第三句的时候,他就能迅速在脑海里搜索到客人的准确信息。
“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自然为你打开一扇窗。”老李说,盲人的听力和记忆力会比正常人好很多。
依靠读屏软件,老李还可以无障碍地操作电脑。2008年有个朋友告诉他,电脑会普及,互联网是一个趋势,所以他就买了台电脑,从头开始学。
老李喜欢听新闻,疫情有什么新情况、国内外发生了什么、美国总统特朗普最近做什么新决策,他都十分关注。
他还喜欢文学,看过作家毕飞宇写的小说《推拿》。他觉得那本书的艺术加工太多:“生活可不是小说,不过正常人愿意关注我们这个群体总归是好事。”
老李有个幸福的家庭,他的妻子视力半盲,儿子10岁,是个身体健康的男孩。说起儿子,老李满脸幸福,他一直记得孩子出生那天的情景。
2010年7月10日,妻子临盆,家里的亲戚、邻居5个人在产房门口等着。等了两个多小时,孩子出生了,那些人都围上前看宝宝,似乎一下忘了老李是个盲人。
老李呆坐在椅子上,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道该往哪走,后来那些人看完了孩子才想起老李还坐在外面。
陪妻子坐月子,老李一个月都没敢碰一下儿子。第一次抱起儿子那瞬间,他觉得自己像是捧了个炸弹,四肢变得僵硬。
“不敢碰,不会抱,他又小又软,生怕没抱好掉到地上。”老李抱了没几分钟,立刻放回去了,但他心里面是开心的。
妻儿如今在河北固安生活,妻子全职在家照顾孩子,他们一有空就给老李打电话。
儿子外向,每次通话总是说个不停。老李安静地微笑着听儿子讲学校的琐事,偶尔插空问儿子学习情况,以及“在家听妈妈的话没有”。
电话里,孩子喜欢和老李猜脑筋急转弯,这个环节总是让老李很开心。儿子虽然有些调皮,但是十分懂事,是他后半生的全部动力。
儿子2岁时,有一天摸着他的眼睛说:“爸爸的眼睛坏了”。老李故意逗他:“是啊,爸爸的眼睛坏了,连路都走不了,怎么办呢?”儿子说:“爸爸别担心,以后去哪我领着你。”
“儿子是我的眼睛。”老李对钛媒体《在线》说,孩子长大后,果真就经常领着他出门。
其实,不到逼不得已,老李很少一个人出门。“全盲的人,如果自理能力还不错,可以用盲杖自由行走,但其实绝大多数都做不到。”老李对钛媒体《在线》说。
老李深有体会,城市里很多盲道长期被自行车、摩托车、其他基础设施甚至电线杆占用,有些还和下水井盖相连,这让盲人“根本没办法走”。
“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都有这样的情况,更不用提三四线城市。”老李感叹道。
乘公交也不方便,公交站点班车密集,多辆车同时到站时没有语音播报提醒,盲人很难判断哪辆是自己在等的车。
“偶尔碰上志愿者,大多数情况都是问身边的路人,但别人也急着赶车,要么直接上车没空理会,要么不大情愿地没耐心回答。”
49岁的老李对如今的生活很满足,他遗憾的是没用自己赚的钱孝敬过父母,“子欲养而亲不待”。
父母去世前,老李还没学盲人按摩,也没有工作,两位老人心里最挂念他,因为其他孩子都很健康,唯独老李没有独立。
老李有时候做梦会梦见母亲,在梦里他安慰母亲说:“放心吧,我现在自己能养活自己了。”但梦醒了之后,他的心里,只有遗憾。(本文首发钛媒体App,钛媒体摄影师/孙林徽 编辑/陈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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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是自由的,但影像也是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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