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首席人物观(ID:sxrenwuguan),作者丨乔雪,编辑丨江岳
黑格尔曾说:“不爱音乐不配作人。”这句话还有后半句,“虽然爱音乐,也只能称半个人。只有对音乐倾倒的人,才可完全称作人。”从上世纪80年代始,有这样一群人,他们从台湾出发、到香港、赴北京,两岸三地,共同组成滚石的这个圈子。
1、『之乎者也』
1973年,台中。
中正路与建国路的交叉路矗立着一座文艺复兴巴洛克式建筑,中央车站,这是通往岛内各处的枢纽,旅人来往,快速涌动,去往下一个站点。
有位少年背上吉他,从东岸宜兰上车。他要去台北。“中国医药学院”是此行目的地。
台北,广告业的灯火依旧通明,作为亚洲四小龙的台湾勃兴,创业风潮四起,像今天那些决定从4A广告公司出走的年轻人一样,段钟沂、段钟潭兄弟决意去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办杂志。
广告公司格子间的灯灭了一盏,《滚石》杂志上的小鸟叫了一声。
60年代后期,越战正酣,台湾成为美国大兵在亚洲的休假基地,闭塞小岛吹起西洋之风,西洋音乐和美国杂志成为年轻人的追捧。段氏兄弟创办的台湾版《滚石》杂志,便是由美国原版而生。
创立之初的台湾《滚石》杂志主要是介绍西洋音乐,但经营情况不佳,到第四年时,段氏兄弟已经负债700万台币。
台湾民歌运动如火如荼,在西洋音乐的浸染下,年轻人开始寻找本土化的路径,杨弦、胡德夫、侯德健等歌手在被西洋乐占据的乐坛上唱出“自己的歌”,带动了一股热潮。在这样的风口下,兄弟二人起心动念,1980年,台北光复南路290巷3号5楼,一家名为滚石唱片的公司开张了,加上创始人,一共6名员工。
此时,台北的仁爱医院里,多了一个叫罗大佑的医生。
出身于医生世家,又接受了七年的医学教育,他只想成为一名普通的放射科医生。这位罗医生内心有些封闭,喜欢独自窝在X光室里,在最简单的工作流程中完成医生的职责。伽玛射线也照射不出他内心的孤独,在不扮演医生的时候,他的兼职是替人作曲写歌。
台湾南部的高雄市,夜市的小灯盏密集地释放自己的能量,My Club是其中一处夜生活的聚角,午夜的男女在这里汇合。舞台上,一个叫潘越云的卷发女生抱着吉他自弹自唱,条件允许时,她会和钢琴手合作弹唱,更多时候是一个人,她的驻场搭档是苏芮,每次等苏芮唱完,她就上场,两人轮番休息。
唱歌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因为她要赚重返校园读书的钱。在一次高雄举行的慈善演出上,潘越云演唱了《如果》。没过多久,她收到了从台北寄来的一张车票。那时的她还不知道,高雄演出现场,坐在台下的原唱邰肇玫向滚石力荐了自己。
就这样,22岁的潘越云第一次走进录音棚,试唱了王海玲的《忘了我是谁》、蔡琴的《恰似你的温柔》以及自弹自唱了一首西洋歌曲。一个多月后,她再次收到了从滚石寄来的一张车票,一只皮箱、一本英文字典,她只身从高雄奔向繁华的台北,投身乐坛。
“那是一张单程车票。”潘越云强调。
和如今的初创小公司一样,滚石没有钱。在此情况下,滚石做了一道拼盘,将潘越云与吴楚楚、李丽芬制作成合辑,《三人展》,是滚石创业的一号作品。
市场反应很好。更重要的是,她们打破了界定歌手的规则,听众其实不那么在乎歌手的颜值,会唱歌才是最重要的。滚石乘胜追击,潘越云的第二张专辑,《天天天蓝》卖到了七万张——当时专辑的平均销量也就三万张。
潘越云的声音很特别。滚石只是凭感觉抓住了她。
此时的罗医生已经替很多人写了歌,但《童年》和《光阴的故事》这样的歌还不足以阐释他的内心,他带着自己作品四处推销,却无人买账,直到他敲开滚石的大门,段钟潭第一次听完就惊叹,“这是个宝,太好了!”
很快,滚石为这个叫罗大佑的医生制作了第一张创作专辑《之乎者也》。行业并不看好这位毫无基础的医生,报纸上还有记者预测这张唱片只能卖两千张。滚石不在乎。“不管卖多少张,这就是我们要做的音乐。”
『知之为不知,在在不在乎』
『现在看看我们的青年他们在讲什么』
『歌曲审查之,通不通过乎』
『袖手旁观者,你我是也』……
罗氏的填词,罗氏的编曲,低沉的咆哮,就像宣发文案里说的“这里没有不痛不痒的歌”一样,每一首歌都像子弹一样打在听者的心脏上。
他唱出了两极对抗格局的扭曲背景之下,年轻人对现实的不满和愤怒。
很快,年轻人把愤懑迅速转化为对这个戴墨镜穿黑衬衫青年的喜爱。《之乎者也》卖了14万张,媒体评价“在台湾国语流行乐坛投下的一颗改变流行乐史的原子弹”。罗大佑被推上神坛。
台大历史系的女生郑怡和中专肄业的男友李宗盛正在热恋,社会青年李宗盛没有文凭,白天他帮家里扛瓦斯,闲暇时间,他和几个中专同学搞了个乐队,有时候会去参加歌唱比赛;晚上,陪女友去录制唱片,在录制过程中他老是指指点点,发表一些看法,这些举动被注意到,滚石决定让他试试。
结果就是,由他制作的《小雨》一曲蝉联台湾《综艺100》十三周冠军之久,专辑更是一路畅销,女友郑怡一炮而红。
24岁的李宗盛站在幕布后看到女友接受万众欢呼的场面,整个人都呆掉了。之后,他为张艾嘉制作的《忙与盲》更是开启了台湾“概念专辑”之风。李宗盛被滚石列作了王牌。
1984年,罗大佑的第三张专辑《家》发表,编号为RR111,这已经是滚石的第111张唱片了。如果你是细心的听众,会发现滚石会在每封唱片后都会写到“滚石爱你,矢志不渝”。滚石很爱惜听众。
从那时起,罗大佑唱哲人的深思,李宗盛唱尘世的哀愁。
罗大佑跳起身来,像5岁那年爬在榕树上看大人的世界一样,俯瞰众生和世事;李宗盛则深伏地底,剖析着俗人的爱恨。这是集体主义向个人主义的过渡,滚石开启一个新的视角看世界。
2、『阿宗三事』
滚石再一次凭感觉摸到一张好牌。李宗盛像吸铁石一样,为滚石引来无数佳音。
玉女陈淑桦,在李宗盛操刀下剪去一头长发,被塑造成独立女性的形象,一首《梦醒时分》帮滚石卖到百万纪录。据妻子朱卫茵回忆,李宗盛经常大半夜还在家里编曲,整整十个月,都是朱卫茵独睡,“仿佛过了十个月没老公的生活。”
李宗盛喜欢打麻将,在他打麻将的西餐厅里,周华健连弹带唱,大哥觉得这个后生不错,“你唱得不错,跟我来滚石吧”。然后,一首《心的方向》改变了驻场小弟的人生。
因音乐工作室被烧,“丑汉”赵传一度陷入窘境,直到李宗盛为他写了《我是一只小小鸟》,这首歌将小人物的无奈而又卑怯写得淋漓尽致。赵传一唱,果然红遍大江南北。
此时的李宗盛已经是滚石的副总,他的肆意背后,有公司层面的支持。
被支持的不仅仅是李宗盛。才华在这里是通行证。
制作人小虫为任贤齐编曲是R&B风格,但他本人觉得抒情摇滚会更好一点。要知道,只要重新一编就要请乐手进录音室唱,都是要烧钱的。“可是那个时候滚石允许我们编了五个版本,唱了五个版本,让我们选一个最好的出来。”任贤齐说。
盛年的李宗盛遇到了林忆莲,“像林忆莲这样的女人,只听她的声音,便足以爱上她”。当时从DJ转型做歌手的林忆莲正在滚石的劲敌飞碟唱片,李宗盛用一首《当爱已成往事》将阿莲成功挖角。后来,这首歌也成为陈凯歌《霸王别姬》的主题曲。
当刘若英第一次走进台北光复路麦当劳楼上的滚石唱片公司时,看到的是衬着黄色底的八字口号“我在滚石,我很重要”。
滚石变成了音乐人的信仰。这辆巨大的花车上,已经站着张信哲、万芳、杜德伟、辛晓琪、张国荣、苏慧伦、任贤齐、莫文蔚等艺人。
滚石走进黄金时代,它一度拥有员工1200人,签约艺人200个左右。
高产李宗盛的反面是4年没发过专辑的罗大佑,专辑《家》之后,罗大佑找不到任何创作的动力,但歌迷们希望他“再愤怒一点”,高压下的罗大佑选择出走。沉寂4年后,他才带来《爱人同志》,延续了以往的怀疑和批判,那个罗大佑又回来了。
李宗盛也很害怕。写出一首爆红的歌,下一首怎么办?这张专辑卖了五十万,下次就会期待八十万、一百万。脑汁抽干,心思挖空,甚至到录歌了,词都还没出来。“我好不容易才坐到那个位置,生怕这一张搞砸了,我就又要回去送瓦斯了。”
1994年,正是文艺界的一个多事之秋。冯小刚拍了《北京人在纽约》,王小波写出了《黄金时代》,顾城举起了斧头再也无法用黑色的眼睛寻找光明。瓶颈期的李宗盛举行了暂别歌坛演唱会。演唱会上,李宗盛大方地邀请林忆莲上台,林忆莲害羞地说紧张,目光流转,反射出李宗盛狡黠的笑容,台下坐着当时的妻子朱卫茵。
痛失军师李宗盛的滚石有些神伤,毕竟李宗盛撑起了半个巅峰滚石。老段下了一个‘退此一步即无死所’的决心,滚石开始将触角伸向国际,于岛外创立数个子品牌。
3、『我有一个新的故事要对你讲』
1994年12月17日晚8点,香港红磡体育馆,窦唯、张楚、何勇的《摇滚中国乐势力》演唱会正式开演。
在这个一向只为娱乐而来,在声光舞影中求取一夜欢乐的香港娱乐重阵,人们带着好奇和窥视观赏来自北京的新音乐风采。何勇在唱《钟鼓楼》时说:“这次有机会来香港,我们最应该感谢的是魔岩文化张培仁和贾敏恕,他们为中国流行文化做出了贡献。”
一语成谶。这一晚魔岩三杰将整个世界劈开,金戈铁马的震撼为新世界带来了内地摇滚乐。那次在香港放声后来成为歌迷们的圣典,而何勇口中的张培仁和贾敏恕,正是离台赴京一起塑造魔岩文化的滚石副总们。
受到内地魔岩的震动,滚石也开始筹划台湾的魔岩。
一代人正在老去,但总有人正年轻。
蒜头村青年吴俊霖说:“就算是打死我,我也要待在吉他的世界里”,他也靠着这种决心,一身孤勇背包从台南跑台北。接连碰壁是必然,他做过业务员,卖过保险,摆过地摊,甚至5次失去琴行工作机会,因为别人在卖吉他,他只懂闷头弹琴。
终于,在地下小酒吧的舞台上,他和他的Chinablue乐队得偿所愿地冲着彼时的年轻人嘶吼,每个周末花200块台币听一场他的Live成了年轻人的心头好。魔岩负责人张培仁也被朋友拉去,被震撼的他甚至无法从音乐工业的角度来解释,“这人到底在唱什么?”
这位土酷的少年就是后来的伍佰,他用台语唱蓝调摇滚,强烈摇滚的节奏,简单直白的歌词,伴随着嘶喊的声音,造成迷幻又震撼的效果,像一股冲击波打入听众的穴道。
在滚石内部,既有一大批俊男靓女的偶像歌手,也涌现了像伍佰、张震岳、MC热狗这样的奇形怪状对抗偶像力量的歌手。
候鸟罗大佑在去过纽约、北京等许多地方后,暂时选定香港落脚,他集结林夕等人一同创办“音乐工厂”,这也成为滚石扩张的一项重要工程。
李宗盛当年那场演唱会后,铺天盖地的飞沫袭来,林忆莲不堪重负远赴加拿大,为了割断与李宗盛的联系,她还托中介卖掉了自己在台湾省的不动产。李知道后立马奔赴温哥华,在林忆莲家门外守了一夜,才有了那首《为你我受冷风吹》。
再出现在公众视野时,两人已经是连理。
1999年12月31日晚,罗大佑和李烈、苏芮在香港的一条赌船上,大家一起唱歌,躺在船上看月亮。罗大佑回忆,“如果是世界末日的话,我觉得在船上也不错,挺浪漫的,结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河水流深,船体慢慢移动,月光黠白,夜幕落下,大家平静地迎来千禧年。
4、『当车声隆隆,梦开始阵痛』
滚石迎来了危机。
无论是北京的魔岩,签下黑豹乐队的香港劲石,还是母公司台湾滚石都在不同程度上面对着新世界的冲刷。时代的巨流经过,石头开始有裂缝。
过快的扩张和投资失败让滚石陷入现金流的危机中,另一边,互联网的巨手让音乐易得,廉价,甚至“免费”。
滚石不得不从各大市场召回负责人共同应对危机。但这场旋风没这么快过去,内地也开始通过各大卫视的选秀发掘自己的星力量;看到华语音乐崛起态势的五大国际唱片公司,华纳、环球、BMG、百代、索尼迅速介入局华语市场,滚石腹背受敌。
唱片销量大不如前还不是最糟糕的,滚石的中流砥柱也开始纷纷离巢。
老将罗大佑因家庭变故暂停创作,婚变的李宗盛离开滚石去了上海,光良、任贤齐、黄品源等5位艺人也相继离开。而魔岩的关闭让已签约的陈绮贞毅然决然地离开滚石。滚石独剩了梁静茹和五月天两张年轻面孔。然而几年之后,五月天也自组公司,离开滚石,并在之后挖角了梁静茹加盟。
另一边,曾经被万众瞩目的魔岩三杰却走上了另一条路。何勇被送进精神病院,窦唯烧了卓伟的汽车,张楚宣布退出摇滚界。昔日的摇滚巨星,成了时代洪流中的一条断溪。
滚石的成员距鼎盛期已经削去一半还多。
段钟潭用“灾难”一词形容当时的滚石:很清楚该怎么做,却毫无应对的能力,不是意识没跟上,而是客观条件不允许。
滚石真的只剩下了一个孤单的背影。
2010年,第一届“滚石同学会”在台北举行。150多个“老滚石”去叙旧。赵传跟老段见面时,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以为我会老死在滚石,……” 老段说:“很抱歉没有让各位在滚石老去。”流着眼泪,他又说:“让大伙离乡背井四方谋生,很抱歉没有照顾好大家。”
2009年零点后的央视春晚因为4个老男人的出现而掀起了一个高潮。他们在台上既弹且唱,用小型演唱会的形式连续唱了7分多钟。
李宗盛和周华健、罗大佑、张震岳,这四个加起来超200岁高龄的老炮,组成的乐队就是“纵贯线”。这原本是一条贯穿台湾岛的公路,经滚石运作,成为怀旧代名词。
滚石想绝地求生,“怀旧”是最先打出的牌。
罗大佑曾说过:舞台的起源是用于祭天的。纵贯线在2009-2010年的告别演出中,老炮重聚首,经典依旧经典,舞台也精彩纷呈,但也让这场只持续一年的“吃老本儿”买卖祭了天。
2010年1月15日,上海大舞台,传来四个男人一起合唱“朋友一生一起走,一句话,一辈子……”的歌声,告别演唱会上纵贯线谁都没有哭,而台下,摇臂扫过,目光所及,更多的是同样中年大叔们折叠沟壑的额头和略显湿润的眼角。
之后,滚石还尝试了《滚石爱情故事》系列、经典怀旧系列演唱会等动作。为此买单的,大多是内地的中年人。
它没有停止努力。
2020年,滚石四十周年到来,3月,一则滚石与网易云音乐达成战略合作的新闻,透露出滚石准备张开双臂,拥抱互联网。
成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但跟不上时代的成长也会付出许多心酸。滚石有过黄金时刻,人们看过鲜花盛开,野火燎原,也有底气去相信,要先有文艺的复兴,才能有产业的繁荣。这也许是一个历史的起点,但是绝对不是也不该是历史的终点。
广州羊城创意园,驻扎着依托互联网起家的音乐公司酷狗的总部,以及正试图通过互联网打造下一代歌坛明星的YY娱乐总部,而在正门立着四个比成年人还高的白色大字“中央车站”。这是滚石重点布局的新项目。
2016年的秋天,夜幕低垂,能容纳1000人的中央车站Live House即将迎来今天的歌手郁可唯,在此之前,她也去过国内外其他Live House。“这里的音响条件确实是顶级的,氛围和互动性也会更好。”郁可唯说。
忙碌了一天的男男女女,熙熙攘攘地涌进中央车站。
“这条路我就知道它是对的。”滚石创始人老段说。
部分资料来源:
【1】《滚石给了我一张歌手生涯的单程车票》,潘越云,东方早报
【2】《如何评价李宗盛》,知乎
【3】《专访罗大佑》,三联生活周刊
【4】《滚石三十年之:我听滚石,这很重要》,流水纪
【5】《有一种打不死的关系叫滚石》,橘子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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