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拖拉机与月亮
01、十亿
《悬崖之上》上映的第20天,票房累积达到了10亿。
这是以陈凯歌张艺谋为代表的第五代导演在票房上取得的最好成绩。
这时,距第一部10亿电影《泰囧》上映,已经过去了九年,10亿票房变成中国电影市场稀松平常的一个数字。
但把张艺谋71岁的年龄和中国电影史上第86部破十亿电影放在一起,会觉得十亿不再简单。它是第五代导演票房的一个里程碑。
张艺谋、陈凯歌、田壮壮、黄建新、李少红、胡玫,他们是十年文革后第一批进入电影学院的学生,他们是中国的第五代导演。
那时国家百废待兴,他们学电影的主要方式是看电影,法国新浪潮,德国新电影,意大利新现实主义。
然后他们在自己的作品中,改变了中国50年代电影脸谱化、二元对立、极具说教意味的图景,在第三代第四代导演用电影讲故事的基础上,创造性地开始用电影表现生活。
接着,他们的电影走出国门,参赛,拿奖,得到国际殿堂认可,虽然很多外国观众弄不明白《孩子王》里的「民办教师」是个什么身份,但也没妨碍中国电影被世界认识。
他们这群电影小子,成了中国电影的代表人和传递者。
几十年呼啸而过,文革的苦难和对土地的眷恋不再吸睛,电影从艺术表达转向娱乐至死,电影小子们逐渐逼近古稀之年。
他们电影的号召力,与当初不可同日而语。
那些可以倍速观看的电影,一旦切中当代观众的味蕾,就能拿到10亿、20亿、30亿、50亿票房,而第五代导演,在大投资大制作却票房惨淡的情况下,逐渐被质疑,被唱衰,被说江郎才尽。
诚然票房高低并不代表电影成败,但国产商业电影逐渐欣欣向荣的这些年,第五代导演不可避免的在面对他们已然降临的黄昏。
看《悬崖之上》时,片中从头到尾下不停的大雪里,依稀有熟悉的、张艺谋电影一脉相承的视觉美景,让人产生第五代导演宝刀未老的感觉。
看完电影走出影院,室外艳阳高照,恍然一想,七十岁,其实该是搬着板凳在院子里晒正午太阳的年龄了。
02、下坡
他们确实不再年轻了,产出变少,质疑变多,观众不再买账,每个人或迟或早,都缓缓进入了自己的下坡。
陈凯歌上一次大面积引起关注,是在《演员请就位》里谈起《无极》,他怼了「没看过《无极》原片,受评论影响此后陈凯歌电影都不敢看」的李诚儒。
当大鹏问起是否对《无极》当年遭受的网络暴力释怀,陈凯歌言辞激动「我对我自己的电影,永远是在意的」。
陈凯歌甚至能接受别人说《霸王别姬》是烂片,但说《无极》不好,接受不了。
这很好理解,毕竟《霸王别姬》的好,是公认的,一两个人diss它不好,只能说众口难调。
但《无极》在当年,搞得陈凯歌怀疑人生。
在网络并不全面普及的2005年,陈红不得不提前感受网络的戾气,然后用一种超前的设想安慰他——「那些给你差评的人,说不定今天刚刚挨了老板的骂,然后回家上网,看到别人评论你的电影,就随口骂了几句」。
可以说陈凯歌的电影人生,《无极》才是真正的风水岭。
《无极》之前,他用处女作就把中国电影推向世界,之后一路走高,虽然作品偶尔也有争议,但在艺术造诣上,没人质疑陈凯歌。
《无极》之后,网友恶搞出《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把陈凯歌倾注在电影里对命运的思考,嘲得稀碎。
对网友而言,那只是一种有感而发的「抖机灵」,但对陈凯歌来说,伤害就大了。
在柏林机场看到网络评论时公然冷脸,真的不怪陈凯歌玻璃心。
毕竟那是他将自我表达和商业电影彻底融合的第一次尝试。
当时的电影市场化在起步阶段,陈凯歌清楚地知道,中国电影必须先进入市场才能求存。
而第五代导演,在艺术表达上有建树,在商业上才摸索探路,一面是高高在上的国际奖项给市场诸多期待,一面是艺术与大众相距甚远,状态其实是尴尬的。
陈凯歌本来想着先做适合大面积观众的电影,然后再谈艺术。《无极》就是交的作业。
结果他妥协了,观众压根没get到。
说不受伤都是假的。尤其陈凯歌不是商人,耗心耗力的作品被恶搞的体无完肤,简直就像大堆看不见脸的陌生人在虐待自己无还手之力的孩子,那感觉,诛心。
上《杨澜访谈录》时,陈凯歌说《无极》讲的是「性格决定命运的故事」,他对每一个镜头都认真,每个镜头背后,都是陈凯歌在对电影鞠躬。
所以,他是无法释怀的。
释怀代表放下和不在意,可《无极》以后,且不说陈凯歌自己怎么消化挫败,反正网友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关联《无极》的时刻的。
拍《梅兰芳》时,陈凯歌被说《无极》试水商业大片失败江郎才尽,只能躲进梨园题材的舒适区,固步自封。
拍《搜索》时,陈凯歌又被说片子里的网络暴力,是他对自己当年遭遇的回应。
拍《赵氏孤儿》时,网友在观望陈凯歌究竟能不能把被《无极》稀释的口碑重赢回来。
人们对凯歌导演总有期待的,有了一个《霸王别姬》,就希望他的水平永远定在金棕榈标准上。但同时忘了,创作从来都是天时地利人和,在如今的市场环境中,对更是作者导演的第五代而言,驾轻就熟的商业片套路,本身就不是他们的风格。
让陈凯歌驾驭《西红柿首富》,那就不是陈凯歌了。
爱陈凯歌的人,还是会被他电影里不断重复的少年心性一次次打动,面对豆瓣评分越来越低的新片,至多扼腕叹息。
不爱陈凯歌的人,面对华丽「戏说」历史的电影,就只能打出一个大大的「蛤?」
也就这两年,陈凯歌上演技类综艺,在几个青年导演中间,专业素养超群,让网友重新信服大导的实力。
但也可悲,已经到了要靠综艺自证专业实力的境地了吗?
03、妥协
陈凯歌的困境不是孤立的,那是第五代导演共同的困境。
中国电影导演分代际,每代导演都有共同的时代性。
对第五代导演而言,他们是文革后的第一批电影学院科班学生,文革时撕裂的人性对他们造成极大冲击,成了他们每个人电影里都会有的主题。
市场化后商品经济又带来冲击,艺术和商业的平衡困难成了他们共同的下坡。
2002年《英雄》在全国只有1843块荧幕的情况下,取得惊天的2.5亿票房,那是张艺谋转型商业导演的初试水。
李连杰、甄子丹,梁朝伟、张曼玉,还有章子怡,众星荟萃,故事架构在战国时期,以《罗生门》的叙事方式,进行了一场对历史的解构重读。
口碑却参差不齐。
票房一路走高的同时,很多人诟病90分钟讲了一个看不懂的故事,噱头大过内容,张艺谋名不副实,这是明星效应……
如今回头重看《英雄》,画面是极致的红白绿黑,叙事是跳出传统的交叉叙事,借战国背景讲的是全球化理念,怎么看都出于商业而高于商业。
当年人们对张艺谋之转型难以适从,毕竟当时的主要观众群是80、90年代成长起来的人,平时聊的是萨特波德莱尔,而此前张导的本土故事,是《红高粱》和《活着》。
那时候的人们恐怕觉得,张艺谋也就「堕落」至此了,可谁能想到,日后张艺谋会拍《长城》呢?
《长城》上映时,中国已成为仅次于北美的世界第二大电影市场。对于接拍《长城》,张艺谋给出的官方解释是,想抓住这个机会,在1.5亿美元的大投资和好莱坞制作的介入下,让中国商业电影受到世界认可,从而为中国商业片与好莱坞的合作争取更多机会,改变以往中国演职人员只能在好莱坞打酱油的状况。
这套说辞很正确,却没被相信。
海报C位的景甜,流量明星的扎堆,故事情节的单薄,都让人难以相信这是张艺谋琢磨了7稿的精心制作。
张艺谋和其他几位第五代还不一样,张艺谋能商业,能拍实景剧,能做大型活动,虽然中国技术不如好莱坞,但张艺谋搞氛围,有他的一套本事。
《长城》有什么?一场饕餮的文体表演。
有人说国师被资本裹挟,有人叹张艺谋晚节不保。
能让人「当时我就震惊了」的,何止张艺谋,还有李少红。
《大明宫词》对女权的阐释,多元的感情观,周迅陈红赵文瑄的盛世美颜,如今还被自媒体一再怀念,谁能想到,李少红时隔多年,拍出个《大宋宫词》,碰瓷当年的自己。
这真是用新作砸金招牌。
中年玛丽苏,智障权谋戏,五毛钱特效,看戏的观众播出前带着对《大明宫词》的怀念,有多少期待,播出后就有多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从前的新颖,尖锐,全部变成中规中矩讨好市场的妥协。李少红的转变,有迹可循。
2018年《妈阁是座城》上映后,不少网友给低分的原因是,女主好绿茶,她怎么能跟好几个男人谈恋爱?
李少红在采访中说,原本想表达的是一个处在赌场的女人一生的经历和谋生的手段,没想到观众会嫌情感不忠贞。
虽然剧本本身肯定有漏洞,但在如今用三观看电影的整体风向下,从前注重对艺术和人性表达的导演,确实会水土不服。
《大宋宫词》是圈钱行为,蹭经典行为,但不能否认,其中剧情zzzq,感情符合微博三观,也绝对是一种对市场对观众的妥协。
可妥协正确吗?
市场又说错误了。
不得不承认的是,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局限性,纵然艺术表达再超前,导演们也会囿于自己的局限性,在调研数据和关键词背后,年轻人真的喜欢什么,他们拿不准了。
不仅拿不准别人家的年轻人,对自己家的小孩,就更束手无策了。
黄建新靠《黑炮事件》让影评人看到左翼电影的复兴苗头。片中生活化的小人物,传达出复杂又正直的价值观,以及带着喜剧色彩的表现,都为人称道。
这也成了他后来电影里非常重要的一条脉络。
但谁成想,黄建新会用他电影里最不屑的「走关系」,为儿子的烂片们频频站台呢?
时代变了,人老了,新一代成长起来了,要妥协,哪怕有些事情,它是错的。
可对错真有那么明确吗?
04、「错误」
时间回到1983年,陈凯歌拍《黄土地》,张艺谋给他做摄影,他们一起去陕北堪景。
在电影学院呆了四年,年轻的他们处在时代激荡变革中,想突破,想改变。
绵延起伏的黄土山,抬头无边无际的广阔天,一切都是喷薄而出的自然魅力。
张艺谋想用画面讲故事。
于是他镜头里的山,总是高于一般电影镜头里的山,而当人站在山上,镜头里又会出现更加广阔的天。
后来,以景移情,成了张艺谋的风格。
北京电影学院院长倪震在回忆自己的学生时,说田壮壮是最有号召力的,他组织能力很强,大家都爱跟他一起做事。
陈凯歌是公认文学底蕴最深的,在没什么人懂英文的80年代,他总是拿着厚厚的英文书读,大家都感慨凯歌浪漫的想象力。
张艺谋是画面表现力最好的。
他们是学院派的代表,第五代的领军人,中国电影很长一段时间的希望。
到了2014年,第五代导演的老师吴天明病危,学生们组团去看他,张艺谋说,老师什么都聊,但我们说到商业片,他就不说话了。
后来,吴天明去世,制片人为求院线给他的遗作《百鸟朝凤》增加排片率,下跪了,上了热搜。
当初,他的学生们在欧洲电影表达的复杂人性中,寻找到了活在当下的巨大共鸣,艺术表达是电影使命。
然后他们一起努力,也一起感受到了上山时登临高峰的畅快。
后来,他们在商业片中摸索探路,但主观客观原因加成,他们一同经历了下山时遭遇滑坡的艰难。
《长城》差评铺天盖地来的时候,张艺谋曾轻轻说,「电影吸引人的地方在它复杂而多变,你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所以要不断挑战,你甚至最后都不知道你当导演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是命运选择了你,还是你选择了某种错误。」
这感受陈凯歌早有共鸣。
1978年开放高考时,他在乡下插队,只有初一文凭,考大学实在没有把握。朋友跟他说,电影学院不考数理化。
陈凯歌放心了。
他一直觉得,是电影选了他。
拍《道士下山》时,陈凯歌在低气压的余杭缺氧进了医院,被媒体报道说他拍电影拍进重症监护室。
其实没有那么夸张。
但几十年沉浮,心累辛苦起起伏伏,总是有的。
《道士下山》里有句台词很是贴切——
总想着下山扬名立万,下山后才发现苟活已属艰难。
这是他,这是他们共同的症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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