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退去,疫情当前:郑州封控区下的微观生活

没有一个黑夜不会过去,没有一个黎明不会到来。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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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百略网,作者 | 李哩哩,编辑 | 薄禾

郑州又在下雨了,天色不明不暗,不是核酸检测的日子,封控区的路上可以看到零星几个人。雨小的时候,可以听到知了叫声,算是一路走来存在感最强的声音了。

8月中旬,距离那场大雨已经过去二十多天,距离第一例确诊过去了两周,这里的人们从暴雨时的惶恐不安,到救援时的众志成城,再到封控开始的隔离生活,过山车般的跌宕起伏,有慌乱、有遗憾、有努力前行、有咬牙坚持,都是在封控区里的最真实的生活碎片。

我在封控区的14天,看完了138份流调

每一份流调都是一个郑州普通人的社会横断面,特别是当围绕一家医院展开时,没有人的行动轨迹有轻快的步调。

郑州从7月31日到8月16日发布了138份流调,总字数超过一万八千字,流调档案里最小的7岁,第一个确诊病例的女儿。最大的76岁,六院一名病人的陪护家属。这些发布的流调统计几乎每篇都是10万+,但背后牵动的人数何止10万+。郑州常住人口数1260.1万人,中原地区的第一人口大城,封控最早的二七区,常驻人口超百万。

住在二七区旁边的梦梦,在第三次调整封控范围后发现所住小区调整为封控区。“第一例确诊病例出来后就有预感,流调里的活动范围就在小区不远。”过完周末她去上班,翻看了发出的十几份流调,路名越来越熟悉,“流调里有一位坐公交车回医院的叔叔,我上下班也是坐那路公交车,下站的地方都一样。”

3号下午三点,她收拾了下班的东西,找主管请了假,“最低两周吧。”朋友劝她找个酒店住下,事态不严重的时候可以回老家。她拒绝了,“觉得自己还是有责任不给社会添麻烦。”她居住的地方不在中高风险区,但离疫情中心六院只有两公里。

在准备好生活必需品之后,梦梦之后的日子开始关注不定期发出的流调报告。“先开始最关注的是离自己最近的范围,慢慢的,开始看他们的活动轨迹。”她坦言那时的心情相当低落,刚刚经历一场天灾,大家都在慢慢修复创伤,觉得一切很快就会好转,但突然又被按下暂停键。

当一个人一段时间的行程被归纳总结,几百字差不多就能概括。“有一份流调,27岁,20号暴雨当天中午吃了一顿外卖,晚上回不了家住了旅馆,第二天接着上班,修鞋子、理发、带孩子看病,天灾又怎样,生活一刻不停的在继续。没什么好抱怨的。”

梦梦大学论文研究的是城市纪录片,看完这些流调后,“可能再也没有比这些报告更为真实的记录。”她至今记得论文里写的一句话:当世当时的立此存照。
空荡的路口/受访者供图

空荡的路口/受访者供图

半夜三点把妻子送上急救车的中年男人,封丘、商丘、鹿邑、息县……外地来郑就医的病人和陪护家属、频繁出现的沙县小吃、大盘鸡、兰州拉面、菜市场、药房、早餐店、公交车,光是这些名词就是一部“郑州当代生活图鉴”。

病例86,和丈夫在市中心的医院开着一家超市,家在直线距离12公里以外的新郑市,儿女早上六点半去驾校练车,18岁的儿子下午去路口摆摊,20岁的女儿从驾校回来去超市帮忙,一家四口先后被确诊。

病例82、83,六十多岁的两夫妻,隔离前,每天往返于家和肿瘤医院之间,儿媳出现在后续的流调报告里,被集中隔离。

病例90,43岁的妈妈,陪儿子去六院住院,自己和女儿先后确诊。

还有陪儿子住院的母亲,陪外孙女就医的外婆,值班三个月的护士,从四川来郑州建地铁的工人、一天打两份工的中年男人……

“封控解除后,我们去吃火锅好不好?”梦梦看着最新的流调报告,给朋友敲下这句话。

从信息真空到信息爆炸,原来我们没有互联网自由

一切都好像是从那场特大暴雨开始的。

小羽暴雨后的第二天在家里看到郑州的相关新闻,“有几秒钟头是蒙的,我在沙口路出的地铁,比那辆车早半个小时。”

20号当天她打着伞从家出发去公司,中午跟同事调侃下雨天最适合躺在床上刷剧。公司比较人性化,午休过后发通知说可以提前下班回家办公。三点半出公司,八点钟到家,她被困在地铁站两个多小时后,救援志愿者用皮划艇载她穿过隧道,送到小区门口。
暴雨当天的路面实况/受访者供图

暴雨当天的路面实况/受访者供图

随后的两天,她住的小区停水停电,“第一天晚上,看到朋友圈很多救援信息,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场天灾。”第二天信号明显不好,几乎一格信号都没有,妈妈联系不上她,发的语音里带着哭腔。“好像在一个信息真空的世界里,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在一个大城市,不光是没有网络,甚至打不通电话。”

举着手机在空地里找信号,成为那两天很多郑州人的真实经历。微信偶尔能收到的消息都是亲戚朋友发过来的问候。工作群里,领导每半天发一次确认是否安全的消息,但当时的小羽一条也没看到。她拜托外地的朋友每三个小时给她打一次电话,因为没有外界消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门。

23号她准备回洛阳,暂时躲避下郑州目前的生活窘境。步行两个小时,路上是深深浅浅的水沟和污泥;共享单车堆在一块,但没几个人能扫码成功;穿过隧道后会有拖着行李箱的人问“姑娘,前面路通不通?”;打三个电话可能会有一个能接通,靠着断断续续的信号,她坐上了回家的车。直到出了市区,她的手机似乎才恢复了正常信号,此时电量显示,还剩5%的电。

后来的一个多星期里,这段经历被她反复提及,“可能有点轻微的创伤应激,那个经历太深刻了。”7月30号下班后,她约了姐姐一块去逛商场,“给自己买了一束玫瑰花,这种时候需要一些仪式感。”

两天后,玫瑰花最边缘的花瓣开始枯萎,她所在的地方开始进行第一轮核酸检测。铺天盖地的信息向她和所有郑州人涌来。最多的一天,郑州八个小时内发布了5条通告,每一条几乎都即时反映在日常生活上。
核酸检测/受访者供图

核酸检测/受访者供图

除此之外,微信、微博、抖音、头条……几乎所有的社交平台都开始流传关于郑州的消息、真假难辨但让人恐慌,配着同一首紧张BGM和不同画面的短视频、号称内部流出的聊天截图、没有公章但声明振振有词的文件……

在经历差不多一个多星期的信息轰炸后,小羽还是没能和这个信息社会达成和解。“我甚至开始怀念没有互联网的那几天,最起码不用耗心耗力排除无用信息。”

但这可能也是一时的情绪。想了想,她又补充道,“还是感谢有互联网的相对自由吧,公司提倡在家办公,照常发工资,比起那些开不了工、甚至集体失业的人,这种状态可能是最好的了。”

那束玫瑰花最后干枯褪色,小羽没有费心做成干花,“还会有新鲜的花,生活永远是,未完待续。”

郑漂三个月,待业一周半,这座城市忽明忽暗

木子计划月底发了工资去剪头发,周六那一天她已经团购了理发券,一个通告打乱了她当天和接下来两周的所有计划。

最先封控的是她公司所在的大厦。31号当天,郑州第一例确诊病例的通告挂在热搜上,然后就接到了公司暂停线下办公的通知,两天周末时间基本没什么不同,如果不是菜市场的鸡蛋越来越贵、超市货架上米面方便食品越来越少,她甚至不觉得有什么不正常。
封控当天超市被搬空的货架/受访者供图

封控当天超市被搬空的货架/受访者供图

木子是郑州一所本科学校的应届生,毕业时,在线教育招聘还很热闹,工资给的高,不挑什么工作经验,直到“双减”政策落地。

周一在家办公时,业务主管暗示公司可能会有“业务调整”。“大家都有心理准备,教培变天了,已经开始想下一步去哪了。”她所在的公司是一批“裁员潮”中,遣散待遇相对好的。入职整一个月,年假折算了双倍工资,最后补偿“N+2”遣散费。

封控后,全程的离职手续是在线上完成的。她将工牌、工作手机、电脑设备打包整理好,下单跑腿业务,多加了几十块钱的保价费,结束了毕业后的第一份正式工作。

没有工作的日子,最大的活动是“观察邻居吃了第几桶泡面”,小区里并没有“封控区静悄悄”的感觉,每到傍晚,楼下是摇着扇子下象棋的老人、三五一组打羽毛球的孩子、手挽手散步的情侣、从门口进来提着粮食蔬菜的阿姨……唯一的相同点是大家都带着口罩。

木子一般傍晚在小区逛两圈,从一开始的长衣长袖到现在的短袖短裤,从逛五六分钟到二十多分钟,偶尔听几个阿姨聊些家长里短。“儿媳妇公司这个月工资发不出来了”、“家里的车洪灾的时候泡水了,一个多月了,还没来得及送修。”、“亲戚家隔壁小区集中隔离了,半夜来了几辆救护车。”

更多的时候是躺在床上看小区业主群。群里每天讨论最多的两个话题就是,“啥时候解封,怎样点到外卖”。

看得多了,木子甚至给他们做出了分类:“乐天派”,该干嘛干嘛,出现时都在闲聊和找人打王者的;“恐慌派”,比较关心哪儿又被封了,是不是有救护车来了;“焦虑派”,每天必问啥时候解封,想上班,想买东西,想出去逛街。
学着买菜做饭/受访者供图

学着买菜做饭/受访者供图

甚至统计了几种类型几天里的活跃频率,乐天派占据了主流,鼓舞动员,核酸检测时帮忙楼管通知消息;恐慌派会突然出现,开头是有人分享一条抖音,或者是听到什么动静之类,大家开始集中讨论;焦虑派是不定时单独出现一下子,问一句什么时候解封或者抱怨工作要丢了。

她认为自己属于乐天派,刚毕业,即使突然失业也可以换个职业重新开始。休整了一个星期她开始网上投递找工作,但有时因为封控也会遇到些麻烦。“有的直接拒绝线上面试,有的工作要求几天之内到岗,时间和空间都很难协调。”

几经周转她找到一个广告公司的岗位,“但人事说最多把offer留到八月下旬,封控时间没有确切日期,都还很难说。”

木子的短发已经能扎起来,发尾撅起来,不顺贴的一簇,“大家都是走一步算一步,我选择跟生活死磕到底。”

我以前相信游戏人生的,但这段时间要通的关卡也太多了

张军的烘焙店,装修已经停了一个多星期。

先前因为洪灾,中断了四天了。他所在的北三环,属于郑州市内地势较高的一段,店面没受到太大冲击。开始复工的头几天,交通不顺畅,工人来不齐,装修器材也跟不上,只能停工。

27号接着装修,固定好二层的地板,准备次日做楼梯加固,郑州开始局部封控,装修不得不再次停止。
暴雨前的局部装修图/受访者供图

暴雨前的局部装修图/受访者供图

装修停了,但要花的钱已经花了,烘焙师傅请了两位,即使停工,基本工资还是要照常支出,“要不然开业的时候现找吗?那更耽误事。”

开家烘焙店他是考察过的,“有前景,能干,投入高但收益也不错,能做成一个品牌是最好的,先把社群做起来,维护好,慢慢攒客流量。”

他学历不高,但心思活泛,四十岁的年纪,不爱喝茶。年轻时干过工程,喝酒多但从不劝酒,开过网吧,玩游戏能玩通宵。最赚钱的时候,三年全款买了房,赔最多的时候,存款全砸进去。

今年过完年他就开始留意门店的事情,六月份看中了一家商场的店铺,交了一年的房租,小几十万。随后开始装修,预计七月底完工。装修了二十天,又几十万投了进去,烘焙师傅谈好了,小工也招了,还差最后两批设备。

然后郑州暴雨,紧接着疫情开始。

物流不通,材料设备都运不到,即使人到齐了也没办法开工。“装修好了也没用,大家不出门,有店也开不了门。商场以前多热闹,郑州是省会啊,好多年轻人。”

七月底,微信公众号系统维护暂停注册申请,他想着趁机会先把线上运营做起来但却也在这段时间卡了壳,“好多事情赶到一块,但又什么都做不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创业,却是短时间内不可抗力发生最多的一次。

“大家都说实体店难做,但我想找一个能干长久的,哪怕从头开始呢。”

这个夏天需要从头开始的不止他一个人。洪灾过后,他遇见一对夫妻开面包车拉着一车鞋子摆摊处理,他挑了四五对,和摊主闲聊,“店里进水,一屋子鞋子和仓库都进水了,十几万的货,没啥保险,摊到外面,晒干一批卖一批,泡水严重的直接扔了。”

他还和摊主说好第二天多带一些尺码来,然后是疫情,再也没见过来摆摊的人。“一车的鞋,不知道处理了多少,当时应该多买两对,多帮一点他可能也能重新开始。”

下过一场雨后,他又去看了一眼店铺,刷过一遍底漆的屋子已经没什么味道了。他在楼梯拐角站定,比划了一块地方,“这个位置挂一副《魂斗罗》的像素画吧,我小时候玩这个游戏,总是过不了最难的第七关,但憋着一口气,不吃不喝也得打通关。”

他穿着前两天买的处理鞋子,从屋里出来沾上一点石灰,一口气拉下卷帘门说到“有些游戏就是专门难为人的,但没办法,开局了就得打下去。”

写在最后

截至8月17日,郑州疫情防控通告发布到第26号,洪灾救援在部分地区缓慢推进,全市完成了第四轮核酸检测,封控范围总面积约30平方公里,封控区居民总数近80万人。

过去的三十天,无数人经历了生离死别,听到最多的话是加油。洪水漫天那一刻觉得活下来是天大的幸运,在城市几近停滞的两周里重新面对捉襟见肘的生活。

罗曼罗兰在《名人传》中说:世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直面生活并且热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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