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毒眸,作者丨廖艺舟,编辑丨张友发
难产半个世纪,《沙丘》生不逢时。
电影《沙丘》的最后一句台词说:“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当这个宏大的科幻故事来到内地大银幕时,关于它的评价堪称冰火两重天。数个购票、评分平台都不乏对这部改编自“科幻圣经”的巨制的赞誉,称其为“恢宏的序曲”,或褒奖导演道:“沙丘宇宙诞生之时,维伦纽瓦取代库布里克之日。”
不喜欢它的观众则难掩失望,“看到一半睡着了”、“两个半小时竟然没把故事讲完”之类的评论也比比皆是,甚至认为它烂到比肩《上海堡垒》。
该片10月中旬在豆瓣提前开分8.0,上映前一天跌到7.6,截至毒眸发稿,评分又回升至7.9,罕见的口碑波动,也足见《沙丘》争议之大。
票房方面,《沙丘》用2天时间突破1亿,目前达到1.44亿,这一成绩已经大幅超出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上部作品《银翼杀手2049》在内地的表现,后者最终报收仅7692.6万元。不过《长津湖》余热尚在,《007:无暇赴死》上映在即,留给《沙丘》释放票房潜力的完整时间只有1周,以目前严重两极分化的口碑来看,它很难成为爆款。
美国杂志《Library Journal》曾评论:“《沙丘》在科幻文学中的地位,堪比《魔戒》在奇幻小说中的地位。”有趣的是,在这个娱乐碎片化的年代中,“冗长、无聊、节奏慢、故事没讲完”等负面反馈上一次就爆发在《指环王》身上,今年4月《指环王1:护戒使者》在内地重映,某购票平台有6.6%的观众打出一星,重映票房也仅有1.17亿。
以《沙丘》《魔戒》为代表的幻想文学史诗往往有些共性——宏大的世界观,翔实的生态设定,多层次的叙事结构以及繁复的角色、组织……这些给电影化改编带来了天然阻力,《沙丘》原著带有的浓厚宗教与政治色彩,又进一步提高了阅读和改编门槛,使它从未进入过流行文化领域,而始终只受小众追捧。
在刚上映的这部影片背后,有着跨越50年的曲折改编之路。小说作者的儿子布莱尔·赫伯特告诉网站Inverse,维伦纽瓦的电影“将永远被认为是改编父亲小说的权威电影”,2021版的《沙丘》是反结构、反高潮的,它提供了深度沉浸的视听美感,无疑有机会成为一个新史诗系列的开端。
只是目前看来,这部承载半个世纪希望,终于以一种技法纯熟并贴近原著的形态所呈现的影片,并没有使当下的观众离“沙丘”更近。
堆不起来的“沙丘”
上世纪50年代末,身为自由撰稿人的弗兰克·赫伯特在俄勒冈州的不毛之地进行生态调研,当地沙漠不断东移,从轻型飞机上俯瞰时他感受到“沙浪像海浪般有着能带来死亡的毁灭性”,创作灵感由此闪动。他先是以自己的报告为素材写了两个短篇,后在1965年推出糅合短篇内容的首部《沙丘》。
这本长达400多页的科幻小说不符合当时读者的阅读习惯,遭遇20多次退稿才被一家主营杂志的小出版公司接受。45岁的赫伯特经济拮据,创作期间还得靠妻子写广告文案养家糊口。
但到他去世前,三部曲的全球销量已经突破1400万册,《沙丘》作为史上首次同时获得星云奖和雨果奖的作品被镌刻在科幻文学史上。正在上映中的电影,即根据首部小说的前半部分改编。
《沙丘》的开创性,起初在于将环境生态理论添进科幻题材。21世纪后对它的解读趋势,演变为当全球聚焦中东局势时,书中对宗教、政治和权力三者关系的探讨体现出惊人的远见。或许种种科幻设定都会过时,《沙丘》的重点也不是军事场面或宫廷斗争,但书中塑造的一种独特的“先知”概念到今天依然独一无二:
它有别于传统的宿命论,假定先知能看到无数种未来图景,那么要如何在“测不准”的种种幻象里尽量去影响可能路径的汇聚点,进而决定现实走向。
这是包裹在“甜茶”所饰主角的成长故事下的真正内核,但影像形式无法直接展现人物的内心,预知幻象又没头没尾朦胧迷幻,对观众而言就出现了最大的“催眠点”,再加上台词、配乐等要素构筑起的宗教氛围,影片便显出所谓“神神叨叨”的观感来。
半个世纪前的电影人们被它吸引着。1971年,亚瑟·雅各布斯买下《沙丘》的影视改编版权,由于小说中诸多概念与阿拉伯世界接近,他打算请拍过影史经典《阿拉伯的劳伦斯》的大卫·里恩担任导演。
当时的好莱坞刚刚发生变革。科幻电影原本被认定是低成本B级片代表,《沙丘》小说问世时,影院热映的是成本2万美元的《火星需要女人》,成本20万美元的《圣诞老人征服火星》就算“大制作”了。
1968年状况开始转变,雅各布斯创立的公司推出《人猿星球》,它多少还继承着过去的模式,而就在同一天,库布里克耗资1050万美元的《2001太空漫游》也上映了,揭示出拍宏大“太空歌剧”的全新可能。
可惜的是,雅各布斯向“新可能”的尝试没有实现,购得《沙丘》电影版权两年后他就因病去世,版权也被转卖给一家法国财团。
在该财团的支持下,执导过一系列超现实主义电影的导演佐杜洛夫斯基对《沙丘》表现出浓厚兴趣。他的代表作《圣山》同样充满宗教思辨,晦涩难解且带有极端浓烈的个人风格,接拍《沙丘》恰如其分,而佐杜洛夫斯基的野心大到想重新定义科幻片。
为此他集结起一帮不可思议的制作班底:以每分钟10万美元的超高片酬“骗”来画家萨尔瓦多·达利出演;以美食“勾引”《公民凯恩》导演奥森·威尔斯加入演员阵容;迷幻摇滚乐队平克·弗洛伊德担纲音乐制作;H·R·吉格和让·墨比斯绘制概念图和分镜剧本,丹·欧班农负责电脑动画,这套美术班底后来帮助雷德利·斯科特拍出了《异形》……
筹备过程被拍成2013年的纪录片《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筹备结果是促成了“影史最伟大的失败”。
失败的原因很简单,佐杜洛夫斯基已经有1000万美元资金,当他带着厚达千页的分镜剧本、概念图等材料前往好莱坞寻求剩下500万美元时,迪士尼、华纳等制片厂都称赞有加,然后拒绝了他。
放到科幻电影的范畴中,当时的商业片和现在一样需要考量技术与故事,并衡量最终的票房转化率。佐杜洛夫斯基设想的特效技术太超前,比如第一幕他打算用一个长镜头,从宇宙远端开始逐渐深入浩瀚斑斓的星系,穿过一艘正在打劫的运货飞船,再穿越陨石带和更多飞船……这在当时根本难以实现。至于故事,他希望这是一部有十几个小时的巨型史诗。
“我们兜里的魔鬼,这些不可置信的金钱!它们什么都不是!为什么我不能做些有意义的事情!”纪录片里84岁的佐杜洛夫斯基对着镜头咆哮着。
他给《沙丘》搭建了一个瑰丽的艺术梦境,但“人们害怕把它制作出来”。
尚未展开的旅程
今年以前,唯一拍摄成功并上映的《沙丘》电影是大卫·林奇于1984年执导的版本,当时的林奇只有两部文艺长片的拍摄经历,《沙丘》是他接下的首部商业大作。
80年代中期,拍摄“科幻大片”的技术和市场条件已比过去成熟许多,乔治·卢卡斯的《星球大战》让北美观众疯狂,史蒂夫·斯皮尔伯格的《E.T.》拓宽了题材方向,詹姆斯·卡梅隆的《终结者》正同期酝酿中,拍完《异形》后雷德利·斯科特也曾短暂接手过《沙丘》,但中途转去拍了《银翼杀手》。
赫伯特曾公开表示,《星球大战》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他的《沙丘》,并把《星球大战》贬为“搬上银幕的漫画书”。科幻热潮下,人们期待《沙丘》可以成为更成熟、更严肃的《星球大战》,环球影业为影片豪掷5000万美元。
制片人想要“一部关于人的科幻电影”,因传记片《象人》与林奇接洽,林奇放弃了执导《星球大战》第3部《绝地归来》的机会,在气候干旱的墨西哥城里得到了八块巨大拍摄区域和七十套布景。虽然艺术家出身的他表示自己“对钱一无所知”,只需要做好两件事:取悦自己,然后取悦更多的人。刚拿到《沙丘》时,林奇读不进去前60页,但越看越兴奋,认定这是“一本可以拍成电影的书”,为此他花了一年半时间撰写剧本,进入7个月的漫长拍摄期后,还在边拍边改第7版剧本。
但最终的拍摄和剪辑充满了矛盾。分上下两部的构想,已向制片方妥协拍成一部,到影片定剪时,林奇把粗剪版的4小时剪到了3小时,可环球想要2小时。为表达抗议,林奇在胶卷上署了导演们的常用化名“艾伦·史密斯”,拒不承认这是自己的作品。
等待这版《沙丘》的是一次惨重的滑铁卢——影片票房仅3098万美元,离回本差距甚远,口碑同样不济,如今IMDB6.4分,烂番茄新鲜度47%。
去年还有媒体向林奇询问对《沙丘》的看法,林奇的回应是:“我对《沙丘》兴趣为零。我没有终剪权,这事我聊几百万遍了,那就是一场失败。”
至此,没有制片厂或导演想再碰《沙丘》。电影改编中断20多年,直到2008年派拉蒙再度将其立项。
这年派拉蒙与梦工厂“分家”,旗下最卖座IP《变形金刚》系列变为两家共同制片,需要新的“门脸”系列,然而折腾了近4年之久,派拉蒙始终没能凑齐有分量的主创阵容,《沙丘》成为一盘流局。
某种程度上,维伦纽瓦比林奇幸运。在Variety的采访中维伦纽瓦透露,他本打算在做完《银翼杀手2049》后休息一段时间,甚至以为那会是自己最后一部电影,制片方找来问他下一部想拍什么时,维伦纽瓦随口答“沙丘”,没想到传奇影业不久后真的购得了版权。
当他向传奇影业提出《沙丘》必须分上下两部自己才会接手时,并没有为这个想法费太多口舌,“我只是说这个故事如此复杂,它的力量来自细节和诗意……他们立刻就答应了。”
在这部电影里,维伦纽瓦想取悦的不是“更多人”,甚至不是“自己”:“我所面对的压力来自我青少年时期的梦想。我曾经是一个大梦想家,我必须去取悦这些梦想。”
当消息公开时,维伦纽瓦被公认是最合适的人选,他执导的第一部科幻长片就挑战了影像化难度极高的《降临》,特德·姜的原著《你一生的故事》涉及大量语言学理论,像《沙丘》一样充斥着非线性的预知图景。《银翼杀手2049》则继承着80年代科幻电影的精神血脉,并在他自己的美学体系中实现了近乎完美的完成度。
唯一的问题是,维伦纽瓦从来不是一位被市场高度认可的商业导演,《沙丘》却是一部卡司豪华、投资成本高达1.75亿美元的“商业大片”。LA Times报道称:“把《沙丘》改编成有更简单、更容易卖座的壮观场面的大片,并淡化故事的精神层面,呈现激烈的星际战斗,以期在圣诞节时卖出更多《沙丘》衍生玩具,可能非常诱人。但剧组中没有人想远离赫伯特的愿景。”
悖论之处在于,很难想象《沙丘》还有更合适的拍摄方式,但影片风格的确与当今部分观众的观影惯性不太吻合,优秀电影本该提供的沉浸式体验成了“观影门槛”。目前《沙丘》全球票房已达到2.2亿美元,但在美国本土同步上线流媒体可能会对后续票房造成影响。
本片编剧艾瑞克·罗斯表示:“这部电影的美妙之处在于,你真的能感受到前方还有一段更丰富的旅程。”只是不知道有多少观众,还愿意为尚未展开的旅程继续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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