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杂志,90后告别的躲猫猫游戏

一个传阅、借阅与躲猫猫的时代。

文 | 观娱象限,作者 | 琢介 ,编辑 | 缈秒

短短一周时间,言情杂志巨头“魅丽文化”旗下的两本杂志便相继宣布停刊。11月16日,《桃之夭夭》停刊,8天后《飞言情》休刊。

而在去年4月,另一本青春杂志《飞魔幻》也停止了发行。两年里,魅丽文化的杂志线就被砍了一半。

而以魅丽文化为代表的青春言情杂志,曾是许多90后女生的课后消遣,她们与同学传阅,在班上形成风潮和某种心照不宣。

但与青春期懵懂的情愫一起悄然生发的,还有一种“不光明”与“羞耻感”,也缠绕在这些青春言情杂志的花哨封面,和恋爱故事里。

尤其在面对大人时,这种读物几乎难以启齿,只能被藏在寝室枕边、课桌抽屉的深处,或者淹没在卧室书架的遮挡中。

在越来越多杂志停刊、休刊的当下,言情杂志也无法摆脱被遗忘和抛弃的命运,但言情的内容永远不会过时,毕竟它们早已有了其他载体——例如网络文学。

但实体杂志承载的,是另一种更加羞耻和可触摸的青春回忆。而很多痴迷过言情杂志的人表示,不是杂志的发行停止了,而是我的青春停止了。

那是一个传阅、借阅与躲猫猫的时代,学校附近的书店里,经常有一个蹲在角落里悄悄看《花火》的女生。

01 言情杂志巨头的坍塌

初中时,莹子经常会往课桌里塞几本花花绿绿的杂志。

杂志不厚,几十页的内容捏在手里没什么分量,而这些杂志很快就会传遍全班。

2010年左右,正在读初高中的学生可选择的杂志很多,主要分为两个流派:一是老师和家长喜闻乐见的文摘、新闻类杂志,例如《读者》《青年文摘》和《看天下》,这类经过“权威认证”的杂志被认为有益于知识拓展,是好学生的象征。

另一类则是会“耽误学习”的杂志,以漫画、小说类读物为主。例如《知音漫客》,主打恐怖故事的《怖客》和言情读物《飞言情》系列杂志。这些杂志封面花哨,内容敏感,被视为玩物丧志的典型。

其中的《飞言情》系列杂志出自魅丽文化。

魅丽文化公司成立于2002年,背靠“内地娱乐之都”长沙,主要经营图书和杂志编辑出版业务,旗下有《花火》《飞魔幻》《飞言情》《桃之夭夭》《许愿树》等杂志品牌。

《花火》《飞言情》和《桃之夭夭》是三大系列品牌杂志,以中短篇故事为主,《飞言情》专注校园言情,而《桃之夭夭》则是古典言情;而大名鼎鼎的《花火》在言情小说发展的“黄金十年”间,月发行量曾超50万册,成为青春读物第一品牌。

莹子最喜欢的是《飞魔幻》,里面以古典、仙侠玄幻故事为主,脑洞很大,没有像如今的言情小说那样千篇一律的套路,“几乎全是BE,只有一两个故事是圆满结局的,太反套路了。”

她每月的零花钱不少,《花火》A、B两版,以及《飞魔幻》和《飞言情》,甚至《小说绘》,她基本都会买全,每个月要花上几十块钱。

书到手后,莹子的课间基本上就在看书。如果老师在场,她就会把书放到桌屉里,装作趴在桌上休息,实则在偷偷翻阅。等到放学回宿舍之后,她就会和舍友们亲亲密密地挤坐一堆,一起点评着故事和人物。

莹子看完之后,按关系远近,会把书先给同桌看,随后一路传下去。谁想看就和她打个招呼,更多时候莹子不知道传到谁了。往往过一个星期,书回到她手里的时候,已经在班上传了一圈了。

而在晋江、红袖添香等网络文学网站未成气候时,这些杂志就是莹子之类的中学生最主要的看小说渠道之一。魅丽文化最红的时候,江湖上曾经流行一句话:已婚妇女必看《知音》,未婚少女不离《花火》。

得到大量学生群体支持的魅丽文化迅速发展,据其官方数据,旗下签约作家3000余人,有包括独木舟、夏七夕、乐小米、籽月等作者。并且捧出了大量知名IP,早早开启了影视化历程,例如《夏有乔木 雅望天堂》《凉生,我们可不可以不忧伤》《一粒红尘》《苍耳》《后来的我们》等作品。

2015年后,魅丽文化正式实施书影联动,成立花火超媒公司,进行数字、影视、游戏和文创等IP开发。目前,魅丽文化已孵化百余部影视剧。

影视化快速发展的同时,青春杂志也随流走向了衰落。2013年,北京各报刊亭的日营业额仅100元左右,即便是位置甚佳、人流量不小的核心地区,日营业额也不过300元左右,较2012年下降超过50%。报刊亭退潮后,杂志停刊的消息也接二连三,据不完全统计,仅在2018年上半年,停刊或休刊的报刊便有20家左右。

而在电子阅读兴起、知名编辑离职等一系列变故后,魅丽文化下撑了十余年的杂志《飞魔幻》《桃之夭夭》和《飞言情》陆续关闭。不少读者对它们的停刊表示感慨,“高中周末的快乐源泉没了。”

莹子想找两张照片发朋友圈,却突然想起她攒了好几年的杂志,早被妈妈当做废品处理了。

02 躲猫猫游戏

废品处理的归宿毫不意外。哪怕仍是“新书”时,言情杂志也是通常意义上的“杂书”,被视为学生进步的拦路虎。

所以当一本言情杂志在女生间传阅的时候,“隐藏”始终是第一要义。如同电视剧里每次出现亲密场面,父母总会把孩子支开一般,大量类似的生活细节告诉所有看言情杂志的女生,这是“不该看”的,大家对于这种隐晦的言传身教似乎格外默契。

于是,看言情杂志成了学生和师长之间的“躲猫猫”游戏。

莹子从不将这些杂志带回家,每次买了就堆在寝室床尾,上面要放上几本参考书掩饰,以防老师突然查寝。等床上放不下的时候,她就会买一个大大的塑料箱子,将书放进去,再塞到床底下。

直到毕业,大量杂志带不回去,她只能挑出一些自己特别喜欢的,剩下的就卖给二手书商。

在校园属于杂志期刊的年代里,比起偷偷摸摸的言情杂志,还有一些书也属于“杂书”,但要“光明”许多。比如班级上的男生爱看的《龙族》《小说绘》《怖客》等杂志。

杨宜记得,初中时《龙族》很火,有男生将《龙族》包上书皮,光明正大地在物理课上看。如同每一个看书入迷被抓包的人一样,这位男生也被当场收缴了书,同时被叫到教室后面罚站。

但故事很快发生了反转,物理老师将书没收后,自己竟然看上了瘾,不久后主动来问这个男生要第二部。在男同学眼中,这是杂书难得的“胜利”。

但这种“胜利”绝不属于言情杂志。

杨宜也曾在语文课上被老师收缴过杂志。当杂志封面上亲密依偎着的男女图像被展现出来的一刻,尴尬被放大百倍不止。所有同学齐刷刷朝杨宜看了过来,他们沉默不语,脸上却似乎带着某种奇怪的笑意,于是在同学们僵硬的静默中,语文老师的大声训斥几乎清晰到隔壁班都能听清。

这个镜头如此漫长,让杨宜如芒刺背,难言的羞耻感扑面而来。当场抓包的语文老师怒火冲天,在严厉训斥了杨宜几句后,下课后立刻通知了她的家长。

《我的巴比伦恋人》

不出所料的,杨宜的妈妈下班后立马打开她卧室的抽屉,翻出一本本杂志,当着她的面全部扔到了垃圾桶里,说她“丢脸”、“学生不干学生事”。杨宜哭了,妈妈却觉得她总算听进去了。

让老师和家长欣慰的是,教育确实初见成效,杨宜之后很少再看言情杂志,按部就班地考上重点高中,随后进入211大学、考入编制,成为一个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

所有人都认为她“成长”了,但只有杨宜知道,每当回想那段初中生涯,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耻辱与尴尬感萦绕着她,她那时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前段时间,她看到一部名为《我的巴比伦恋人》的剧,看到女主被罚站起来朗读自己的“玛丽苏”日记,那瞬间的窒息感甚至让她梦回当年,但好在她已经长大,这种脚趾扣地的尴尬也更多地被冲淡化解,成为笑点。

而杨宜始终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成长”对于青少年而言,本身是一件“羞耻”的事。

而除了家长和老师对言情杂志严防死守外,在购买源头上,有些“有良心“的商家,也会阻止学生购买。

莹子有一回要买《飞魔幻》,拿起来准备结账的时候,店老板瞥了一眼,从旁边抽了一本《意林》给她,“小孩子不要看这种,换一个吧。”他满脸不认可的表情,写着“学生止步”四个字。

莹子感觉热气上头,傻了几秒后,匆匆将手里的书放到一边,接过了老板手里的《意林》,之后再没光顾过这家店。

成人之间大张旗鼓的反对,让女生们在沉迷这些小说的同时,始终有一种自卑感。“每次听到他们在讨论看了什么书,我从来不敢说话,杂书嘛,天生低人一等。”

莹子也知道看这些书不好,很多人抵挡不住诱惑。她身边有不少同学,因为沉迷于这些“杂书”,导致学习成绩下降,被父母和家长训斥后,大部分人也能“走回正途”。少数考得差的同学,之后也逐渐和莹子失去了联系。

她的寝室中,有一个女生看得最疯狂,上课偷偷看,下课之后熬夜看,对所有的设定和套路都信手拈来。但她人很聪明,并没有耽误文化课,而且高中就开始在本子上写小说,早早就树立了以后要写小说的志向。

莹子后来听说,在工作之余,这位舍友已经通过写小说获得了稳定的收入,和晋江文学城签了约。

“年纪轻轻就确定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太幸运了。”对此莹子感到很羡慕,她自己虽然也看得多,但早就认识到自己并没有天赋,充其量只能成为一个不错的小说读者,“只好砸钱支持太太们的事业。”

03 渡过“不恰当”时期

当然,少数的幸运儿不能抵消看言情杂志的“危险”性。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面对着无数巨大而未知的诱惑,而学习是一件需要自我约束和意志力推动的,向上努力的过程,尚缺乏甄别能力的中学学生容易在人生关键阶段迷失方向,老师和家长的担忧不无道理。

但这种让青少年“误入歧途”的诱因可以是任何东西,就像有人曾说,教育的背锅侠也可以是任何东西,武侠小说,香港电影,电子游戏,或者是言情杂志。但“沉迷”或者“成瘾”才是真正的洪水猛兽,并不是某种具体的娱乐方式本身。

言情杂志,陪伴了许多人的青春,却并非葬送了所有人的青春。

只是在女生们的记忆里,比起其他同样被诟病为“学生进步的拦路虎”的东西,言情杂志身上似乎多了一种“原罪”。

尽管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序跋中说,“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

但在青春期看两性题材的读物,在国内的语境下,始终是一件羞耻的事。避讳的两性教育、认为“性”羞耻的观念贯穿社会的整个环节,而爱情的启蒙读物是那颗禁忌之果的前调,成为被禁止传播的源头。所有人都默默遵守这个规则,包括学生自己。

尽管训斥的手段粗暴,“但出发点是好的嘛,妈妈总是为你好。”杨宜的妈妈在“扔书”事件后这样对她说,杨宜点点头,不置一词。

对母亲而言,这不过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往大点说,还是她和学校教育成功的缩影,因为避免了让杨宜分心,重新走回正道来。但对杨宜而言,这是一件很长时间难以释怀的事,尤其之后面对那些围观她被处罚的同学时,她时常感到抬不起头。

对教育者而言,比起诋毁看言情杂志这件事本身,或许更重要的是在事情被公诸于众后,如何引导青少年形成正确的认知,又如何面对自己的行为和感受。或许比起狂风暴雨般的斥责,他们更需要一个能够理解内心悸动、直视自我成长的机会。

在繁忙的中学生活中,时间飞逝,言情杂志的消亡也在加剧。而杂志中承载的言情小说内容却随着时代的发展,被复刻到各个文学网站、又进入到手机小小的屏幕中,直至被改编成影视剧,拥有更庞大的载体和受众。言情题材,似乎是永恒的霸主。

据中国产业信息统计,2011年我国网络文学用户规模为2亿人,而2013年为2.7亿人,2015年达到3亿人,2016年,用户规模已达到3.3亿人。其中,言情板块始终在各大文学网站占据着重要地位,古偶、现代、都市、灵异等等,风格百花齐放,网络人气言情小说层出不穷。

与之相对的,是杂志发行量的普遍低迷,曾经位列世界杂志发行量第四的《读者》,也在2013年之后销量陷入下滑。

而2011年进入高中后,莹子就很少买这些杂志了。比大开本的杂志更隐蔽的,是不足巴掌大小的手机,登陆晋江文学城、起点中文网、或者下个txt文档就能看上一天。哪怕被没收示众,别人也无法得知自己看了什么,这让莹子能很好地隐藏起来。

而曾经那些被严禁观看的“羞耻”内容,似乎随着她的年龄,也随着圈层的扩大,被解锁了。

高中时,电视剧《倾世皇妃》播出,莹子每周末回家,都能看到妈妈守在电视机前,等着晚上10点的电视剧播出。这部电视剧的原著小说,不久前莹子就偷偷看过。

这些曾在学生群体中广为流传的言情小说,被家长认为是“情情爱爱、不健康的内容”,也被大规模讨伐和围剿。但作为魅丽文化的成功影视化案例,从小说脱身之后,成为电视剧的《倾世皇妃》有了公开讨论的价值。

​莹子的妈妈不仅自己看得津津有味,也并不避讳让莹子看到,可能是因为她已经过了那个“不恰当”的年龄了。

但莹子觉得,如今电视上很多电视剧和自己当初看的小说没什么区别,甚至各种言情桥段和戏码比当年偷看的杂志更加粗糙劣质,还比不上主打校园风的言情杂志来得清新脱俗。但“土味”当道,不同年龄层的人都沉浸其中。

如今,《飞言情》《意林小小姐》《桃之夭夭》相继休刊,相对的,网络文学用户规模已经跃升至4.6亿人,囊括了近一半的中国网民数量。

年轻的一代或许不再会有偷偷传阅一本言情杂志的经历。言情杂志带来的快乐与“屈辱”,似乎都短暂地属于90后。

莹子说,现在仍有不少人在豆瓣小组请大家互助回忆,曾经在言情杂志里看过的小说片段。组里有人将每一篇小说都详细做了笔记,细到人物设定、剧情转折,都用不同颜色的笔做好了标记,最后这位组员决定去当一个扫文博主。

而时移世易,杨宜工作后,回家经常看到妈妈抱着手机,将抖音外放,沉迷于一个个“甜甜的”的爱情短剧,或者废寝忘食地看霸道总裁小说。

杨宜偶尔会当着她的面故作老成地长吁短叹:“情情爱爱的,不健康!”当然,她并不会真正去苛责她的母亲。

时间是一个轮回,当中年人沉迷“玛丽苏”已经成为一种社会现象,父母辈们终于爱上了曾被自己训斥的“不登大雅之堂”的爱好。

但杨宜还是羡慕他们的,他们不仅拥有光明正大的权利,还免于那种“羞耻缠身”的感觉。

(文中莹子、杨宜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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