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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香港著名“二楼书店”青文书屋的老板罗志华去世了。自他在1988年接手青文书屋起,二楼书店文化红极一时,但谁也没能想到,一个书店老板,最后却连话费都交不起,那天,他独自在拥挤狭小的货仓清理藏货,却被意外坠下的书籍层层压住,十几天后,他的遗体在书堆下被发现。梁文道曾评价,“很容易就会感到罗志华的死其实就是个象征,象征着我们的过去;如果不幸的话,甚至象征着我们的未来。”
传统书店已死
教堂里的书店关停了,这一天,距离它的创始人姜寻逝世已有111日。
模范书局·诗空间建在教堂里,原址是华北地区建设最早、规模最大的中心教堂——基督教中华圣公会教堂。这是全北京唯一一个可以外租的教堂,一年租金要上百万,但姜寻称它为诗的天堂,2019年读书日那天,姜寻和妻子邢娜将第4家书店开在了这儿。
书店开在教堂里,姜寻夫妇的信仰是读书,这份信仰支撑着疫情中模范书局6家书店的维运,但和这份信仰和坚守相对等的,是他们耗不完的精力和财力,包括决定卖掉一套北京二环的房,他们从二层楼的住处搬到三室一厅,又搬进了小胡同里。
开过书店的人大抵都有过这样的感觉,生活不断为情怀让步,但实体书店像是无底洞,怎么堵也堵不上。“你开一家店,就要借一笔债,开一家店,就要借一笔债。”姜寻的坚守,让他负债上千万,但没想过放弃,也没时间。
他很忙,姜寻每日7点半起床后开始巡店,一个人负责6家书店的上书、搬书、书籍定价和活动,开辟的线上业务常直播到夜里,凌晨3点,姜寻才能到家。好友顾晓光曾叮嘱他注意身体,姜寻笑着回答“没办法,书店要生存下去。”
邢娜也知道姜寻的压力,但模范书局已经和他融为一体,书籍就是生命,姜寻不可能放弃。博尔赫斯说,如果人间有天堂,那一定是图书馆的模样。姜寻要打造一座座靠近天堂的诗意空间,现实残酷、苍白又无力,他要将读书的力量传输给在此徘徊与停留的人。
但一切都来得那样突然,姜寻去世了。1月16那日他在仓库搬书,意外从二楼跌落,一个爱书成痴的人死了,为书而活,也荒诞地成为了书的“祭品”。三天后,就是姜寻和邢娜结婚19年的纪念日,但他什么话也没能留下,包括“我爱你”,也包括“书店要好好经营下去”。
邢娜的40岁,在这刻起一夜清零,她会在晚上哭着给姜寻写信,会在梦中诉说着想念,也会躲在书店她最爱的角落,“听到姜寻的脚步声后,在这儿一抬头就能看到他。”
一家书店的主理人不在了,一家书店的灵魂也散了。“遭遇的任何一件事都能让我发疯。”邢娜很痛苦,但必须要在白日克制着清醒。姜寻离世的第二天,她就接过他的一大串钥匙,见到的每一位分店店长都提到姜寻在世时的心愿,“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希望模范书局还在。”
邢娜自己的钥匙只有两把,对她来说,人生就像是自己的行囊和包袱,你要选择带多少东西上路。姜寻在人间背负了这么多的东西,“我现在要不要接手这么多的东西,这是一个问号。”
实体书店的生意不好,疫情带来的冲击更是致命。接手模范书局的三个月里,丈夫受过的苦与累,邢娜感同身受,守业太难了。在接受搜朴纪录片实验室采访时,她提到,“三个月里,有4家书店还没有倒闭就是一个奇迹。”
这个奇迹是否还能延续?疫情下,世界的明天都难以言说,几间小书店的命运会怎样,没人知道。但邢娜有个天真且真诚的想法,姜寻创办的每一家店她都不希望会在北京街头消失,至少得保全诗空间,教堂里的书店开支最大,却代表着模范书局的自由思想与灵魂。
面临窘境的书店绝不止模范书局一家,书店正在“加速死亡”。人尽皆知的情怀下藏着的是巨额租金与无法回本的进账,多家在当地乃至全国范围内颇具知名度的实体书店都未能熬过疫情的“寒冬”。据“开卷”2022年第一季度统计,图书零售市场再度转为负增长,同比增长率为-13.28%,网店和实体店均开局不利,实体店同比下降29.7%。
邢娜在给姜寻的信中写道,“在我眼里,书店已死,就像我拉扯着模范书局一样,命悬一线。我辗转反侧,拼尽全力,只想留住模范。”模是字模的意思,范是托起它的托盘,姜寻就是这个托盘,他走了,但字模不能丢。
2022年5月7日,受疫情影响,教堂里的诗空间终究面临了暂停营业的局面。邢娜想起丈夫,她想问问他,为了夕阳产业,为了实体书店,把房子都卖掉,到后来,自己的生命都能给这个行业,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得不到回复,但还是希望能守住姜寻想要守护的一切,“他走了,他守候的这一切,我都希望变得有意义。”
推石上山
书店是从何时开始消亡的?刘苏里也记不清了。1993年研究生毕业后,他在北京创办了万圣书园。在这之前,市场上鲜有真正的独立书店,万圣书园是他和团队翻烂了三册《书店风景》,一砖一瓦添置出的理想书屋。
80年代,新华书店四个字就能构建出大部分人对于书店的集体印象,那时中西方文化开始广泛而直接的交流,人们迫切地想要在长期存在的、可供自由平等讨论的环境下,架起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桥梁,去探索“我们这一代人究竟出现了什么样的问题”,“文化热”的时期没有网络,电视更属奢侈品,可供选择的文化消费品极少,书籍成为了最好的选择。
刘苏里仍记得人们通宵达旦拥挤在成都街头排队抢购中外名著的盛况,从80年代走来的人,他们对于书的痴迷、执着与情怀是难以想象的,但这份潮流已是眼下难以复现的景象。
书籍推动着人类文明的进程,若称它为瑰宝,书店就是将瑰宝们分门别类珍藏的木匣,它也为对瑰宝倾心的收藏家们打造了一个沟通交流的平台,80年代,人们在书店席地而坐,悦耳的翻书声阵阵,空气中弥漫的尽是思想交流的惬意与满足。
看书的人多,租金压力小,竞争小,书店从未考虑市场压力,也无需降格迎合受众需求,作家毛喻原在《再见冬妮娅》一书中曾回想起上世纪80年代的书店,“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地方, 我们的书店拒绝武侠小说,也拒绝流行读物,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的书店仍能盈利。”
书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考虑营生的难题,又是从何时淡出了我们这代人的视线?我们很难用一个具体的节点概括,但这份危机感并不是孤立的。美国作家阿扎尔在《想象的共和国》里提到,“并不是书店和图书观在消失,博物馆、剧院、表演艺术中心、艺术与音乐学校——这些让我感觉到自在的地方都进入了濒临灭绝物种列表。”
书店的消失是文化流失的缩影,也是城市公共意义空间受到一次次撞击的体现。
线上书城和电子阅读被看作是“杀死”书店的第一批杀手。1999年当当网问世,很快成为威胁实体书店的第一巨头,随后当当 、 卓越(亚马逊中国)、京东等电商平台凭借低折扣和送达到家的物流配送力量逐渐扩大影响力,再然后电子阅读也流行起来,实体书店和线上书城的书无异、也缺乏在选书、空间风格上的特色、统一定价的价格更是偏贵,这无法为消费者带来超出线上的线下体验,于是,实体书店开始面临第一次大规模倒闭的危机浪潮。
书店们着急地顺着时代寻找出路,它们尝试着与线上渠道对抗,随后想方设法地加入网售。但据《2021年图书零售市场报告》显示,仅2021年,网店渠道码洋规模就出现了31.9%的负增长。
真正“杀死”书店的从来都不是线上书城与电子阅读,是时代和我们让书店慢慢走向消亡。
从莎草纸社会过渡到互联网时代,又从以内容为中心的web1.0时代过渡到web3.0的人工智能时代,信息的浪潮无时无刻将我们淹没,打开手机,我们逐渐习惯在每分每秒被5G时代高时速、低时延的信息输入碎片式填充,也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份被动的充实感,于是我们疲于主动地探索,包括去找寻一本书,再花上几个小时沉浸式的专注阅读。
人们不再看书了,哪怕是获取成本极低的电子书。
如何继续生存下去?书店们开始迎合受众需求,从消费转向体验,它将自己标榜为“网红打卡地”,原本摆书的位置变成了学习用具的售卖区,咖啡阅读区。在仅剩的书籍空间里,一部部带有灵魂的好书被线上书城电子排行榜上的书单取缔,被换上的皆是焦虑社会下的心理类、玄幻类、言情类、悬疑类、管理学、成功学的畅销书,书店本以书为基线,为了活下去,却将真正的书籍推向一边。
《书店风景》的封底上,有这样一句话:“世上处处皆有好风景,然而深深吸引我的,还是书店风景。”但书店风景消失了,广为传颂的经典书籍连同那块与书共处的诗意栖居地一同走向了灭亡,真正要看书的那帮人丧失了推开书店大门的勇气,为了生存,书店偏向了大部分心血来潮、走马观花、拍照打卡的流水客。
从当下书店的处境来看,转型后的部分书店虽得以存活,但收入与转化率也未能得到显著提高,书店正一次次地在时代浪潮之中上演着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困境。
微言大义
周青丰在上海开了一家独立书店,取名微言小集,他说,人微言轻,也应有大义之担当。
在微言小集里,周青丰和妻子郭利萍对当下书店如何自处作出了诠释,真正的书店,首先理应是所“大学”。学者金克木曾回忆,北京的旧书店和书摊子,对年轻时的自己而言,就像是一所非正式的 “大学”,可以站在那里一本一本地翻阅。郭利萍就在微言小集里读完了自己的“大学”,周青丰调侃道,“她甚至在这儿读完了自己的硕士和博士。”
在普遍焦虑的当下,连锁书店里大多摆着一些教大家如何赚钱、管理和成功的书,但微言小集不一样,它专注于“无用之用”的人文。“好多人都会说,你们这样的书好像没什么用。”但周青丰不这么认为,微言小集的每一本书都经过挑选,只要读进去,就一定能作用在精神的某方面,那些普遍认为的无用就有可能带来大用。
“或许在未来有一位非常出色的导演,他就是在我们这儿看书受到了启蒙。”比起潜移默化的影响何时能开花结果,郭莉萍更在意过程,“我那天读到黄福老师书里的一句话,我觉得特别好,所以抄了下来。”他说,文化是一种空间,是一种关系,是一种氛围它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
只要静下心来,你就会越来越觉得书店的好,同样,书店也要能满足读者期待,完成自身文化价值的溢价。
来实体书店购书的人越来越少,周青丰夫妇也不担忧,网上书店多采用算法推荐,看似是读者在选书,却是大数据将书推到了用户面前,协同过滤机制让人们深陷同类信息的茧房桎梏,在线上的很多时候,读者们并没有被打开,反而是被锁得更死。
实体书店想要赢,就必须能创造出区分于线上的优质体验,微言小集做到了。每本书的分类与排布都有讲究,不同的书分门别类的摆在那儿,就会散发出不一样的感觉来。“在书店里去触摸、追寻和等待一本好书的过程也很美”,郭利萍想将微言小集打造为值得读者漫长停留和等待的舒适空间。
线下的价格比不过线上,周青丰夫妇也不专注卖书,微言小集的slogan是“专注更美好的公共生活”,越来越多的人在互联网的圈层区隔下退回到私人的世界里自娱自乐,他们通过电视屏幕 、网络和遥远的外界发生联系,用社会学家桑内特的话说,这是“公共人的衰落”,而微言小集真正想要的,是重新搭建一个公共空间,留住更多在这看“无用”书的人。
不同于其他书店,微言小集没有音乐、也没有音响,安静得出奇,在人与人之间日渐疏离的赛博社交时代,周青峰和郭利萍希望通过人与人之间安静地陪伴式阅读打造出一种良性的文化社交,并营造出一种摆脱电子屏幕式孤独、进入书墨气息阅读的氛围。在这里,书店和读者之间的关系并非简单的买与卖,因为内容的交流,书店与读者的关系将升华为人与人之间的陪伴与共生。
在周青丰的理解里,现在的人们习惯于用手机网络交流,看似畅通无阻,实际上每个人都困在固定屏幕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在变得越来越远,他希望能用书店这样的公共空间尽可能减少大家的孤独感,“或者说让很多东西回归到一个正常的状态。”只要有书店在,人就不会孤独。
“书店+N”模式成为实体书店转型探索的普遍路径,微言小集也在尝试,它在自己的边界感里进行场景延伸,希望在未来打造出像17世纪西方咖啡馆那样的公共空间,再以“文化社交”为基线营造当下所缺的公共生活的味道,“马克思、恩格斯的很多著作都是在咖啡馆里写出来的,他们很可能就是在那里听到某人说了些什么,得到了什么启发。”
周青丰所强调的公共生活并不宏大,它以“人文”二字为限定,郭利萍理解的公共更带着一部分私人情感,有的书店会员来的频率并不高,但每次来都会是一次必要的疗愈,有人会在这打盹、有人会在这和她聊天到深夜.......在书店的展示桌上有一把花束,是书店的会员送的,已经是第二次了。郭利萍好奇,问为什么要给书店送花,会员回道,“书店太美了,我太喜欢了!”从此他每次来,都会提醒郭利萍浇水。
能得到多一份认可,开书店的人能感到坚持的意义,书店的未来也就会更清晰一步。
当下人们困于碎片阅读也正厌恶着这份较为肤浅和碎片化的输入,对于沉浸式的优质文化的消费需求也逐步提高,但实体书店要吸引读者,留下稳定的读者群,前期的投入量是不可估量的,这一点刘苏里也感同身受。
他的万圣书园常有一些拖着行李箱的人,经不住好奇,刘苏里常上前询问,都是些从前这附近上学的学生,赶机前特地跑来万圣购书。
“他们告诉我,十几年前在我这看过书,但是当时没钱买,我们没有嫌弃他们穷将他们赶出去,所以现在来回报来了。”
“书店要能等到回报的时候,首先得活过第一个七八年,让他在这白看;第二你再活个七八年,他得挣着钱。”
这一下就是十五年过去了。
参考资料:
- 搜朴纪录片实验室《“万圣书园做到了全世界最好的书店”》《万圣书园创办人刘苏里访谈稿》《最接近天堂的书店》《微言小集:人微言轻但应有大义之担当》
- 腾讯谷雨实验室《一个书店老板的意外死亡》
- 维舟.书店:城市的文明之光[J].同舟共进,2021(04):18-22.DOI:10.19417/j.cnki.tzgj.2021.04.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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