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根据金宇澄原作小说改编的全沪语舞台剧《繁花》第二季在美琪大戏院上演,连演十场,成为上海戏剧圈的热点事件。
作为上海市民的心灵史,亦是上海的成长史,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繁花》带给文化界的影响不止于小说。2018年,舞台剧《繁花》第一季诞生,4年来演出56场,场场售罄。其独特的“繁花体”舞台美学,更屡获大奖,摘得2019“壹戏剧”大赏年度大戏奖、第二届华语戏剧盛典最佳创新剧目奖等。作为“繁花三部曲”的中部曲,《繁花》第二季沿用以原著作者金宇澄、编剧温方伊、导演马俊丰为主导的“创作金三角”,力求在艺术水准上超越前一季,做到“形、神、色”上的全面突破。
如果说,35万字的小说《繁花》以独特的质感、流水席般的生活场景、地图式写作和白描人物群像,绘就了上海市井人情百态,舞台版《繁花》则以彼此独立又互相勾连的叙事方式,打造了一部将横跨三季的“繁花三部曲”。
舞台版《繁花》第一季在上世纪60年代与90年代两条时间线中交叉跳跃,以原著中的三兄弟——阿宝、沪生与小毛从“相识到绝交”的过程为全剧线索展开叙事。第二季则延续了第一季言犹未尽的人事、情事和城事,描述了三兄弟如何从“绝交到重逢”,串起上海70年代到90年代的纷繁故事。作为三部曲中的中部曲,这一季是是承前启后的一块重要拼图,将数十年间的时代巨变,落实于普通市民的世相里。在一点一滴细微更替的生活中,时代湍流急急而过,无数个奋斗中的人如点点萤光,汇聚成一座耀眼的大城。
《繁花》第二季的一大亮点,是表演艺术家潘虹的加盟,这是她继2004年明星版《雷雨》后时隔17年再登舞台,其饰演的“黎老师”出场仅20分钟,却贡献了细腻精准、张弛有度的表演。在导演马俊丰看来,“黎老师”和她代表的万千女性,是上海这座城市“不可或缺的重低音”。他说认为,如果把上海比作一幅层次丰富的画,那么“黎老师”就是衬在最后面的那一层:“她是你拉远镜头后虚化的背景,虽然看不清晰却是质感的保证,她凸显了你看到的那些斑斓,也让整个视觉有了纵深。”
《繁花》第二季由陶陶与沪生的一场闲谈开场,嘈嘈切切的声音中,一幅全景式城市精神的肖像图徐徐展开。第一季的舞台意象“时间之轮”在第二季中更新为两条16米长传送带、三块ART DECO风格纱幕、四个可360度旋转建筑车台,展现“繁杂的过往、花样的年华、生活的缝隙、人性的暗流”。导演马俊丰希望,在小说为上海“立言”之后,舞台继续为上海“立音、立影、立神”。
钛媒体对话马俊丰
钛媒体:《繁花》第二季,在舞台上使用了大量的实验影像,您怎样看待影像和舞台的关系?
马俊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些故事和情绪没有办法用戏剧艺术来表达的时候,你得找其他载体,影像是个方式,仅此而已。《繁花》创作之初,我们在最早找上海视觉形象时候发现其实是找不准的。因为在我们常规的认识里面,关于上海的影像太多了,上海作为中国最早的电影之都,有那么多和它相关的纪录片、电影、电视节目。但我觉得,在海量的素材中,那些影像都代表不了我看到的上海,我们想在影像中得到的,是在《繁花》小说棱镜下的上海。
所以我们最终找到了动画导演雷磊来担任《繁花》的多媒体舞美设计,雷磊是奥斯卡动画长篇的评委,这是他第一次和舞台剧合作。《繁花》的原作小说,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讲到九十年代,但对八十年代几乎没有着墨,而我本人是80后,我还是希望能传达出80后一代眼中的上海。我记得上世纪80年代,我们小时候画画会用红蓝铅笔,因为没有那么多彩色。而雷磊创作过一套红蓝铅笔的动画,那种复古的感觉、对材质的要求、对色彩的这种选择让我找到了《繁花》第二季的质感——一种灵活使用了包含拼贴、波普艺术风格的多媒体动画,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视觉风格。
钛媒体:你希望这种风格给观众带来的感觉是“是上海,然而同时又不是大家常规印象中的上海,对吗?”
马俊丰:对。第一季也追求这样的感觉,但是第二季更明显。第一季的时候,我们收获了大量的正面的肯定,所以我们觉得这条路是对的,不妨再把这个美学往远处再推一推,引领所有的观众往审美的那种秘境里面走一走。
钛媒体:您一直在提到“80后眼中的上海”,作为一名“新上海人”,您对这个城市第一印象是什么?
马俊丰:我觉得它很鲜活很有活力。我大学在深圳度过,上海没有深圳那么快,它的活力是内在的,是暗流,是沉在下面的时断持续的一种活力,上海是精雕细琢的。一个老牌的城市,里面有这样的活力,我觉得这个东西很珍贵。
第二就是它的兼收并蓄。海派文化对各个城市间文化的这种吸纳的能力,太厉害了。城市不断在往前滚,不断在更新,反而上海本地的土著会觉得不适应。但对我们这些“新上海人”来说,反而觉得它是一个载体,没有任何文化包袱。
钛媒体:也就是说,不能让历史成为负担。
马俊丰:我排《繁花》,我既不对老上海人负责,也不对原著负责。我爱上海这座城市,但是我不让它成为我的负担。我对它的印象全部融入到我的真情里,我真心表达我对城市的热爱。
钛媒体:《爱情神话》的导演邵艺辉也是山西人,也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您认为为什么您二位能够创作出上海本地人好久没有创作出来的沪语作品,还能被上海本地人接受?
马俊丰:很多上海本地市民习以为常的东西,他们不会觉得有什么值得被表现的,这是很重要的。很多事看起来日常,但正是在日常中,突出了上海和其他城市的不一样。你比如说上海人会买非常少量的东西,比如一两馄饨。他们非常精致,生活都是精打细算的。包括北方没有上海这么多的这菜市场,上海人都现买现吃,我觉得这个城市的质感就是被这种方便生活一点一点地顶起来的。
钛媒体:所以我觉得你其实是以一个他者的眼光对上海进行了陌生化的审美。
马俊丰:首先陌生化审美肯定是有的。第二肯定是有扎进来以后对他们细致了解后的一个反刍,这个反刍很重要。我们跟张芝华老师排戏,张芝华问,导演你让我说哪的话?你是让我说上只角还是下只角话,我说,说现在你说的话,这不是一个考古作品。
钛媒体:所以说,在进行沪语创作的时候,同时也解决了你和当代上海的一种关系。
马俊丰:因为我一直认为,你讲什么时期的话,体现了你和在地性,包括和所处的年代之间的一种关系。
钛媒体:《繁花》这个小说,总体来讲的话,其实是格调相对清淡的,没有密集的强情节。故事随着时间的流逝,像画卷一样缓缓展开。上海人的这种性格也会比较内敛、情感比较细腻,那么你是怎么来处理舞台所需要的戏剧性和小说本身的生活性之间的关系
马俊丰:我没有完全放弃,只是不追求。大的强情节,我不回避我有,但它不作为戏剧性存在。
钛媒体:第一季里,你用了一个大的转台“时间之轮”,是一个轮回的概念。第二季的时候你用了两条传送带,圆变成了线。这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马俊丰:看完《繁花》小说的时候,其实没有这样非常具象的一个舞台形象。第一季剧本讲三兄弟的聚和散,人永远没办法逃脱生命的轮回,你走一圈可能又回到了原点,所以这一季用了转台。转台是一个展示,每个人的人生像一个 LV的包或者是爱马仕的在橱窗中的包一样展示出来。第二季是另一种面貌,如海明威所说,“人生是一场流动的盛宴”。第二季,我想表现的是“过客匆匆”,人和事从身边流逝,遗失在了时间的长河中。所以我用了这种履带的关系,人和人交错,2条履带,2条2个车台,4个建筑大台,来来回回的过客。
钛媒体:在第一季里,您已经把小说中的精华部分讲完了;第二季出场的这些人物,很多人并非小说叙述的重点,是一些“边边角角”的人物,怎么把这些人物编排成一出戏,还要让大众接受,我觉得这事难度挺高的。
马俊丰:如果大家对小说的理解是以阿宝、沪生和小毛为主角的故事,第二季就是边边角角。但如果我们把它理解成,繁花是一个群像,是众生相的话,第二季的人在小说中出现的次数其实比主角还多。比如说陶陶,比如说梅瑞。整个《繁花》中所讲这些事情,没有一件是主流文学所谓的“正经事儿”。可就是这些东西它打动我了,引起了我们内心最柔软的一些感受。
钛媒体:潘虹老师是第二季一大亮点,她饰演的“黎老师”出场仅20分钟,却贡献了全场的高光时刻。
马俊丰:潘虹是个大艺术家,黎老师是一个被“卡”在时代车轮里,被折叠在城市空间中的女人。她曾为爱奋不顾身,也体验到了获得爱的幸福感。与此同时,命运的变故,也让她在绝望无助中煎熬了30年。虽然是出土文物般的面貌,却保持着自己的生命力和韧劲。潘虹把握住了“黎老师”外在支离破碎下的内在坚韧。
黎老师这个角色在戏中有非常重要的作用。黎老师的出现是阿宝的人生转机,让他看到这个城市的底色。城市有低音,也有重低音,这城市有这么有能量的人在生活,给他闯出去建立了信心。
钛媒体:《繁花》还会有第三季吗?
马俊丰:会有第三季,而且我们会把三季连起来。
钛媒体:最后一个问题:王家卫也在拍剧版《繁花》。你觉得相对于影视剧而言,话剧的优势在哪里?
马俊丰:这也说明了《繁花》有无限的魅力可以挖掘。城市在不停地变化,“繁花”也在不停地变化,话剧每一季都不一样,每一次演出都不一样。也许三年以后我对上海理解又不一样了,我们又会创作出一个很奇怪的样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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