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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表外表里，作者 | 付晓玲、曹宾玲，编辑 | Reno

看着两个手机屏幕上，相差半个小时、内容一模一样的拒绝理由，正兴奋地为第二天新员工入职培训做准备的池薇和同事，瞬间荡入低谷。

一个财务经理的职位，池薇花了近4个月时间，聊了上百个人，发了9个offer，却没有一个成功入职。

有的突然不回复消息，继续跟进就被拉黑；有的上午刚确定完入职时间，下午就说又仔细考虑了一下，觉得不合适不来了。这一条拒绝信息是为数不多有理有据、礼貌周到的措辞。

池薇刚接到时虽丧气，但也表示了理解，但事实证明，这不过是另一种范式敷衍。

愤懑之下，她将奇葩招聘经历发到了网上。然而并没有获得安慰，反倒引来一众00后打工人在评论区大喊“大快人心”：

“这不就是你们对我们这些应届生的态度，现在换成自己就受不了了？”

“矫情什么，你们有更优秀的候选人，你敢说你不会鸽他们？”

......

一条条翻看着难掩激愤的评论，池薇没办法生气，因为这某种程度上是事实。

“4年前，我毕业找工作的时候，也经历过这些。”池薇说道，发出去的简历，已读不回是基操；一堆要求猛如虎，工资只给2500更是常见。

但那时工作机会总还是多的，站上HR岗位的池薇想的是，自己一定会竭力为求职者争取。这样想的不只是池薇，受访的HR们几乎都有提到。

可最终被时代和现实裹挟着，相比前辈有过之而无不及。KPI面试、试用期赛马制淘汰等，让人诟病不已。

而这样的招聘现状，碰上向来不惯着谁的新一代00后求职人，矛盾进一步激化。

00后求职碰壁关HR什么事？

距离下班还有1小时，小野登录招聘平台，化身“无情的打招呼机器”：

不看男女，不看年龄，也不看简历背景，只要列表出来的人，直接点击头像发送问候，直到把当天50个打招呼的指标消耗完。

她知道，这样粗暴的方式会给求职者带来困扰，但想到月底报销时，领导那副“招不到人都怪你不够努力”的尖酸嘴脸，她又默默劝慰自己，工作需要而已。

而同为HR的苗悦，已经切身感受到了来自求职者的怒气。

咕噜咕噜翻滚的火锅前，香气诱人，但她却毫无胃口。“招到人不关闭岗位？浪费大家时间你很开心？？”一个00后求职者跟她battle。

苗悦看到这位求职者的投递提醒时，本可以直接忽略，但那天心情实在美丽——下班前，候选人终于确认可以入职，她破例回复了这个“幸运儿”。

没想到，看似普通的答复，却点燃了网络另一头的火药桶。

苗悦郁闷极了，她理解年轻人求职碰壁的心情，但谁来体谅HR的无奈呢？

“说什么HR，养鸽子的人罢了。”苗悦自嘲，HR看似不近人情的操作，都是血与泪的教训。

她算了一笔账，从面试邀约到发放offer一般需要2周时间，期间她需要追踪求职者动态、协调面试等，换算下来，相当于每被鸽1次，就白干2天活儿。

而她每个月需要招10个人，每1人入职，仅前期沟通就要接触20人，入职率仅有5%。

求职是双向选择的过程，鸽offer很正常，但反复被鸽，不仅沉没成本高，情感内耗也十分严重。

“叮”一声消息提醒，苗悦收到候选人主动给她发的离职流程进度情况，心情跟着雀跃起来。

她越来越坚信，自己当初力排众议out更年轻、更快到岗的男性候选人，不惜申请总经理特批推迟一个月入职，也要给这位候选人发offer的选择，是正确的。

“她是在一线城市拥有丰富电商运营经验的宝妈，之所以回乡发展，在于解决孩子的读书问题。”苗悦表示，从经验还是意愿角度看，她都是更好的人选。

并且这位宝妈在求职过程中，还多次电话询问进度，甚至不惜自降薪酬，也要抢得offer，让苗悦颇为触动。

再加上运营经理一职已经连续被鸽了5次offer，一大用人标准就是“守信”，苗悦决定说服同事们，力挺这位宝妈。

然而，就在她喜滋滋等人入职之际，一道惊雷劈下——候选人在大城市有了更合适的选择，不回来了。

苗悦当时气笑了：“难道她的孩子不用上学了吗？说到底是钓着我们罢了。”

虽然等待候选人入职、暂停面试期间，苗悦并没有关闭岗位，而是一直在储备简历，依然有退路可走，但她感觉自己一片真心错付了。

更棘手的是，招聘压力因为这次误判而骤增。

不久后，因为没有人员到位，业务部门老大在例行大会上，向高层提出了尽快落实运营经理人选的请求，一下子把苗悦的尴尬，捅到了台面上。

此前运营经理未到位时，主要靠其他人兼职，连续半年空缺之后，已经怨声载道了。“犯了众怒”的苗悦，很快被下了最后通牒：当月必须把人招到，否则扣全部门奖金。

在苗悦公司，HR都是拿死工资的，大家每月的盼头，就是超额完成招聘任务的奖金——相当于绩效的3倍。因为自己的问题让同事们“连坐”，她难辞其咎。

彼时距离月底只剩10个工作日，按常规流程走几乎不可能实现，苗悦不得不加班加点，把之前“沉淀”在列表里的30多个候选人挨个打电话聊一遍，连吃饭、睡前的时间，都在跟候选人沟通。

但很多时候，光靠HR努力，也不一定招得到人。

一堆要求猛如虎，一看工资3000块

“你怎么筛的人？为什么这个面试的什么都不会？一问三不知跟个木头一样。”听着电话那头财务总监的咆哮声，司思翻了个白眼，将手机拿离了耳边。

这是她开年后接到的新任务：预算4000招一个财务，不要应届生，要有两年工作经验。经验告诉司思，这是个大坑，毕竟“给这么点钱”，能力好的求职者基本上不会接受。

“但直接和总监说这样行不通，他多半会觉得我推脱。”司思说道，她曾经在类似的问题上栽过跟头。

司思刚入职时，正赶上公司新区域办事处想设立一个研发中心，需要招一些研发人员开发Java。这本身很简单，毕竟这个领域薪资透明、人才筹备也很足，很多专科生都水平很高。但她没想到公司加了一个硬性条件：要博士。

彼时的司思满腔热情，觉得这不合常理、影响招聘效率，就冲去向大领导提建议。“我当时就说了两点：Java开发专科生、本科生就可以做，不必招博士；1万5的薪资只能找本科，也招不到博士。”司思说。

领导当时夸了她勇于表达，说会督促这个问题。但事实是，她很快被通知不用跟进这个招聘项目了，会有其他同事接手。而周例会上，她更是被意有所指，“不熟悉公司的实力和背景，没做就开始想当然。”

从此之后，司思明白了干招聘HR怎么想不重要，不管可不可行，公司的要求做就是了，答案会自己浮出水面。包括这次的财务招聘也一样。

不出司思所料，满世界撒网一周，才好不容易邀约到一个履历、薪资要求匹配的过来面试。而聊下来不太合适，也在司思的预期内。

脑袋放空等总监无能狂怒完，司思冷静开口，“这样的薪资和要求招人，难度您应该心里有数。既然这么定了，就要做好广撒网、放长线的准备，这才面试一个，多面一些总能碰到。”

被这么直白地点出来，总监沉默了一阵放软了语气，“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工作堆的比较多，有点着急。薪资也不用非卡在4000，遇到好的还是可以商量的。”

听到这一句，司思嘴角微扬，知道这个项目能快速结束了。当初招Java开发的项目，以及后续的莫名自信的招聘，都是以妥协结局。

不过，过程虽曲折，司思总归多数时候都能完成招聘任务。相比之下，朱意的情况近乎无解。

朱意的公司正在大规模扩张，对证券投资顾问招聘任务猛增，部门每月的KPI是发30个offer，但连续几个月下来，每月入职的仅为个位数。

一些人拒完offer，就在网上吐槽：“底薪给个三四千，还让我给你去考证，脸可真大。”

“定这样的苛刻条件，我们也是无奈之下的选择。”朱意说道，考证是国家规定相关从业人员要有从业资格证，以及顾问等证书。

而进入证券公司工作，每年比墙外的人多出三次考从业资格证的机会。朱意公司有一套完整的培训体系，且支持员工可以脱产带薪备考，拿证不是问题。

但也正因如此，她们公司屡屡被割韭菜——一旦从业资格证考完，就会有几个人提离职。

“培养成本巨大，公司难以长期承受下，把底薪压低。”朱意表示，“但坚持下来，按照职位晋升，业绩突出的，薪资其实很可观。”

可是这种谈远期，在应聘者眼里就是“画饼”，很难招到人。压力不断累积之下，事情逐渐扭曲起来。

某天公司一下子来了三四十人面试，朱意被临时拉去帮忙。然而过程中发现，很多人完全不了解公司情况，工作内容、薪资等都模棱两可，甚至有薪资落差非常大的情况。

一个候选人面的主管助理，他上一份工作的工资已达1万2，听到朱意公司上限7000的薪资，当然吵了起来，“之前薪资要求都说了，你们让面谈，完了开这么点，不是浪费时间嘛”。更严重的是，这得到了现场面试者的附和、声讨，现场一片混乱。

眼看局面控制不住，领导层出来安抚，才把那一天过去。事后了解发现，是有同事为了完成KPI拉人头，miss重要信息，引诱人过来面试。

而这样的情况，在行业内不是个例，久而久之进一步激化双方的矛盾。

玻璃心的HR，应届生一拳击碎一个

包乐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微博爆料板块的涉事主角。看到运营部的同事发来的爆料截图，他气得两眼直发黑。

店大欺客、出尔反尔，狐假虎威、冷漠无情，极具挑逗性的字眼，在这篇“小作文”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但真实的情况，和爆料完全相反。

据包乐介绍，这名候选人是自己主动投的简历，双方顺利地走过了初试、复试流程并发了offer，只差最后走个过场，就可以入职了，但问题偏偏出在了这一步。

所谓“走过场”就是入职信息的采集，需要候选人在线按时把个人信息填好，包乐才能申请入职审批。然而她发完收集链接给候选人之后，对方却突然失联了。

“连续一周每天通过微信、电话轰炸他，都杳无音信。”眼看截止日期将至，对方依然毫无动静，包乐只得默认他不入职了。

没想到提交申请次日，这名候选人又跳出来了，称最近家里有事耽搁了，资料信息没来得及提交，问下周一能不能直接入职。包乐如实回答，按公司规定，这属于不能通融的范围。

没想到候选人突然就“炸”了，直接把包乐拉黑，然后就有了包乐“被挂”的那一幕。

然而，在互联网语境中，HR就是货真价实的导火索。无人在意背后真相如何，大批网友直接涌入评论区，“问候”包乐和公司，借此发泄怨气。

更被动的是，这个爆料被总部的领导先看到了，内部层层追究下来。为了降低影响，包乐被要求去找对方道歉，用最大的诚意让对方把爆料撤掉，然后是写检讨、扣工资“组合拳”。

“总有人嘲笑HR是把自己当老板的打工人。”包乐说，但HR只是公司意志的执行者，是底层打工人之一。

不止包乐，HR被误解的事情无时无刻不在发生：要看作品，求职者会担忧是不是要被“白嫖”了；试用期超过3个月，求职者也会害怕转正前被踹掉……冲突愈演愈烈。

看着对话框里，对方轻描淡写的一句“不是说迟到10分钟视为自动放弃吗”，燕子气笑了。

事情发生在今年春招，为了迁就应届生的时间，业务部门的同事特意把会议改期，才安排上今天这场面试。可燕子直到过了面试时间，对方还没有露面，主动联系对方时，才发现自己被删除好友了。

红红的感叹号，刺激着燕子的神经。她登上招聘平台，质问其为何不守信用，没想到对方比她还理直气壮，丝毫没有觉得自己有不妥的地方，甚至教她“少说话、多做事。”

“不知道是年轻人观念变了，还是我们玻璃心了。”燕子感到无力。

更令她难受的是，在平台举报求职者，对方除简历可能会被标记“近期频繁爽约”外，实际上不会产生任何实质性的影响，但自己一旦被举报，迎来的会是致命打击。

燕子对那段黑暗岁月印象深刻，整整一周，她都在申诉与焦虑中度过。

那时她刚初出茅庐，招一个需要经常出差的销售，但办公地址定在本地。沟通过程中，她已经告知候选人情况，谁料得知一个月最多需要出差20天后，候选人还是觉得自己是被“骗面试”了，反手就以“实际工作地址不符”为由举报了公司，导致账号被锁定。

她连续5天申诉解锁，都石沉大海。主动联系平台运营方，要么不接电话，接上了也只有冷冰冰一句“申诉是唯一的办法，申诉无意义就需要重新开户。”

而重新开户需花费近2万元，几乎是燕子3个月的工资。她感到绝望：“这对HR来说，跟砸饭碗没什么区别。”

每天例会上，她看着上司脸色，从最开始被封号的无奈，到申诉无效的不解，再到迟迟不能恢复正常招聘的微怒，自觉出师不利、无地自容。

同事们同情她，但安慰完，不忘提醒她以后注意跟候选人的沟通方式。燕子听出了大家的话外之音，自己的风评怕是被害了。

她倍感委屈，在这个彼此猜忌的时代，HR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