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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青年电影人开始拥有「自我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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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的工作经验里,每当问起新导演的心愿时,他们往往都会说,想拍自己的电影。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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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新声Pro,作者 | 方言

在我们的工作经验里,每当问起新导演的心愿时,他们往往都会说,想拍自己的电影。

在中国电影界,什么才算是「自己」?

这是一个漫长的发现过程:从一个原始的、有冲动的个人喜好,经历必要的训练、辛苦和适配,也需要做出一些叛逆的选择,才能走向一个有创造力、可持续成长的职业身份。

也意味着,有志于自我表达的青年导演需要不断更新自己的知识结构和专业能力,中国影视工业也必须自我更新,不断接纳和推动也许不可归类的青年导演。

在FIRST青年电影展,我们总能遇到发现和发展的「自己」,而这个每年七月底八月初在西宁举办的影展也在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前几天,《爱情神话》导演邵艺辉说,如果没有进入 FIRST,她也还是在很艰难的状态中。

显然,中国影视业目前的结构机制仍然很不完善,合理的机遇和通道并不充分。这种「进入」不应该总是一个偶然。

我们记录的多数青年导演还在这种偶然之中,他们只是先做了自己能做的事。

01 萌芽

舒辉没有认真考虑过获奖的事儿,在听到自己的作品名字《一个散步的夜晚》被念出之前,他没有收到一点点可能获奖的暗示。和往年一样,在2023年第十七届FIRST青年电影展的候选者群里,李子为让所有人都要准备获奖感言。

每年七月底到八月初举办的FIRST影展,可能是中国青年电影人交流想法和寻找机会的最重要场合。这个行业最不缺的就是梦想、奋斗故事和自我表达的欲望,这在初始阶段的电影创作者身上体现尤为集中。

1993年出生于四川德阳的舒辉,在高中时期开始了电影之梦的启蒙。那时一位老师从外地带回了新的教学经验,隔三差五给学生看电影放松,《艋舺》《让子弹飞》等卖座电影在那时进入了舒辉的世界。

大学时,他在华中师范大学就读数字媒体专业。学校的课业实际上距离电影较远,同学中很多人就业都选择了去互联网大厂,但舒辉始终没放下关于电影创作的念想,一直保持着看片习惯。

大学毕业之后舒辉来到北京,住在常营草房一带的小区里。为了和电影行业距离更近一些,他职业生涯之初选择了在一家电影宣发公司拍摄宣传物料。随着自身专业能力的不断提高和行业资源的积累,他被介绍进了剧组做剪辑助理,并很快做到现场剪辑。

这份工作不仅成了养活自己的手艺,对于没有体系性学习过电影拍摄的人而言,也是一个好的学习机会。

现场剪辑就在导演身边直接工作,有心人可以观察导演的工作习惯、感受导演的工作思路。但现实往往是一旦进组就会没日没夜、随叫随到,留给自己思考创作的时间少之又少,也让懒惰的心有了合理借口。

过去两年的种种情况让整个中国的影视剧组开工量骤减。跟着闲了下来的舒辉,又想起来自己的志向。兜兜转转,他重新回到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方式之中:拉上三五个同学朋友,发组讯选演员,凑几万块租设备,带着一个故事出发,找一个熟悉的地方,就这么当成了电影导演。

因为预算紧张,舒辉采用了伪纪录片的方式拍摄他的第一部短片《春风亲吻我像蛋挞》。影片在真实与虚构的交替之间,讲述了一位回到家乡工作的年轻人,在拍摄一部纪录片的过程之中遇到一位有时间跳跃感的女生。

短片之中举重若轻的节奏、朴素而真实的小镇青工、软科幻的巧思设计等,令人眼前一亮。凭借这部短片,舒辉闯开了FIRST的大门。

FIRST创始人宋文也注意到了他,「表达很松弛,非常有自己的风格。」

宋文表示,近几年FIRST参展短片数量增长明显,影展有意识地鼓励年轻导演以低成本创作短片「练手」。随之而来的,更具风格化的创作者和短片电影正在变多。

《春风亲吻我像蛋挞》在2022年的西宁放映之后,现场观众反应还算不错。但是豆瓣上针对其中某些趣味、台词、视角的评论,出乎了舒辉的预料。听取建议的同时,舒辉也产生了一些对影像的新思考。

第一部作品被审视,是新导演自我意识的真正开始。在一个极小范围封闭式的自我创作之后,被外界观众所给予好坏的评价,特别是负面的声音,让他们再次校准自己。

电影媒体人和评论员陀螺看完《春风亲吻我像蛋挞》的感觉是,这个导演有一种直男的幽默、调皮和恶趣味,有点像彭浩翔。陀螺曾经留学法国学习电影,也正在尝试参与更多的制片工作,与舒辉在2022年FIRST最后一晚的庆功酒会上相识后,二人便在北京约着见面找合作的机会。

舒辉将一次在床上发呆时联想到的画面,延展出了一个故事雏形:一对儿年轻的男女,在一个晚上游走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重要的是,这是地球即将毁灭的最后一晚。

这个故事后来被命名为《一个散步的夜晚》,可以视为舒辉第一部短片中某个场景的延续。不同的是有包括陀螺在内的两位制片人加入了项目。

舒辉这一次的团队相对壮大了一些,有了几万块钱和十几人的配置。舒辉和美术在成都某个看着有些边缘感的地区,花了一周多的时间在半夜找景,最终找到了更符合影像气质的立交桥、停车场、地下通道等视觉元素。

片中两个角色依然是在社会之中最普通的年轻人。为了体现出精神女孩的气质,舒辉在围读剧本时,给女演员的台词之中加了一些粗口。这些年轻人是舒辉感到熟悉的,他们不算繁忙,说不上富足,但都有滋有味。男生在地球的最后一个夜晚坚持穿着工作制服,而女生也还会在这样的时刻问他为什么喜欢自己。

他们拍摄了四个晚上,每天只能拍摄六个小时,却可贵地拥有了一个格外空旷的成都。在一场戏中,一辆车载着狂欢的、赤裸的年轻人从他们身边驶过。这样的剧情有着很强的外延潜力,可以体现在最后时刻人类的不同选择——可以非常极端,也可以非常平静。

舒辉倾向于后者,在他的视角里,地球的最后一天也应该是平常的一天,或者更像个节日。在影片里,还会看到有人在放烟花。

这部短片具有很强的渐进感。从两个人日常的散步聊天,遇到奇怪的人和事开始,不可名状的对话中,隐藏着一种默契,发出一阵会心地欢笑,抬头看到巨大的漩涡,揭示了整个夜晚的终极背景。

一段长达九分钟的长镜头,占据了成片接近三分之一的篇幅,构成了类型切换的转折点,从之前缓和的节奏之中推动情绪达到一个高阶状态。

拍到这里的时候,舒辉意识到需要一个明确的情绪信号,他从自己常听的歌曲之中,选择了钢心乐队的《当我爱你的时候》。

陀螺在工作过程中发现,舒辉非常着迷于如何拍好一场具体的戏、一个具体的镜头。在预算非常有限的情况下,他靠不断动脑筋来找到拍摄的可能性。

舒辉找朋友做了一个有特效的科幻结尾,是那种「有实感、有些恐惧的」。他在第三天就剪出一个初版,后续不断精简到三十分钟。整个制作前后三个月,后期大概一个多月。

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舒辉和陀螺把片子递交到戛纳电影节,在一个迷迷糊糊的早上,舒辉看到一封邮件,里面写着congratulations——《一个散步的夜晚》入围戛纳国际电影节第62届「影评人周」短片竞赛单元,舒辉成为该单元唯一入围的中国导演。

舒辉在戛纳感受到了浓厚的讨论氛围,也遗憾英语不够好。陀螺倒是常来戛纳工作,但第一次带着自己参与的作品,心里也有诸多不同。他认为这部短片获得戛纳的认可,不是因为「很窄的东西」,更多是因为叙事、节奏和情绪。

大家有一段时间没有在戛纳看到中国创作者,有人拿着独立电影这个名词来和舒辉交流。也许是羞于畅谈文艺概念和个人情怀,他的回答方式往往是,我们自己凑钱拍的,当然是独立电影。

在某种意义上,舒辉的短片电影有着一种类似于独立影像的气质:底层视角、粗粝的浪漫、一定的实验性甚至冒险性。

不是无意而成,也难说刻意为之。如果你追问舒辉什么是他的风格,这位立志要拍自己喜欢电影的年轻人难免语塞。

他会不断地介绍自己喜欢的导演,金基德、朴赞郁、娄烨等等,以及多么喜欢日剧《火花》——在日常生活的琐碎细节之中,在那些缓慢开始的节奏里,戏剧性逐渐出现。

兴趣和好奇心远大于一切,只有三十岁的舒辉还不需要过早地被定义或者自我定义。除了目前看着有些相似性的短片,他还想做更具有类型感的片子,不为了所谓的艺术性而专门曲高和寡。「多拍拍,多试试。」

从西宁回到北京之后,他在狂补过去一段时间落下的电影。舒辉不会推掉找来的剪辑工作,生活的要求是近在眼前的。在做写剧本和当导演的时候,他已经感受到了剪辑经历的作用。比如,按照镜头去写剧本、善于在剪辑台上找素材。

舒辉至少有一种自我意识已经明确。之前如果有机会执导一个长片,即使没有署名的机会,他也会答应,而现在他更想拍自己的电影,哪怕又是一部短片。虽然他会不好意思地说,这两年只是因为他「狗运不错」。

02 路径

李阔穿着一件胸前印有电影名称、背后印着微信二维码的黑色T恤,职业伙伴兼妻子单丹丹也是同样的穿着。他们正在西宁海湖万达影院的六号厅外面徘徊,时不时去关注一下里面的反应。

虽然在此前的好友观影中收获了非常好的评价,但是他们昨天睡得并不踏实。

这里正在进行《银河写手》的媒体场放映,也是李阔和单丹丹的电影第一次见到群体观众——即使FIRST媒体场的不成文惯例是不建议导演到场参与讨论,尽量杜绝媒体评价的客观性被打破。

按照FIRST影展的排片习惯,首先进行展映的是定向媒体场。第一批看到展映影片的媒体人,其判断和表态可能会对普通影迷的观影意愿,乃至一部新电影口碑的树立有所影响。

成功和有效的影展策略正在变得越来越重要。在既有思维惯性里,影展上的作品更多属于文艺电影范畴。李阔和单丹丹在给FIRST投递作品之前,还专门研读了FIRST影展的征片要求。出于对类型电影多元发展的关注,FIRST设立了惊喜影展。

创始人宋文在一个访谈中说道,电影工业的追求和电影作者的追求并不矛盾,「FIRST一直保持电影多样性的趣味,一部分有工业能力的导演投递作品,我们也非常欢迎。」

如此趋势并非单一影展动作即可形成。商业电影有特定逻辑,因投资规模较大,市场化程度较高,商业模式直接2C,竞争激烈,投资方对新导演有着更为苛刻的要求和更为谨慎的评估标准。

此外,中国影视业尚有一定程度的圈子逻辑,关系网络也构成了一部分的信任。

相比文艺电影创作群体,商业类型片虽然需求量较大,新导演的入口却十分狭隘。

这些年商业类型片新导演的上升通道多为一些电影公司的内部导演孵化体系。特别是在国内电影业投资水位和出手率仍处低位的现在,一个距离行业权力核心尚远的「外人」想找到合适的投资,依然格外艰难。

李阔和单丹丹搭档不是第一次参加FIRST。两年前,他们的剧本《火星司机》在这里赢得一个十万元奖项,并且获得开发机会。这个剧本讲述了一个出租车司机一生从未踏出西安一步,在听闻欧洲火星移民计划后,选择远行的第一站去火星的故事。

过去几年是一个充满高度不确定的时间段,新人导演的项目更是不慎就险象环生。《火星司机》在经历了二十多遍的推倒和重建之后,最终不得不进入一种停摆状态。

这段遗憾的经历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再创作的灵感,并决心转变电影启动方式——他们要用自己的钱把剧本拍成一部商业类型片。                    

FIRST的精神是要「野」,这对夫妻首次拍摄电影的经历,以及过去十年在北京的成长就够野的。不夸张地说,这部自动自发的电影项目,承担了他们过去十年在北京几乎所有的梦想目标、训练积累和财产积蓄。

在《火星司机》暂停之后,李阔和单丹丹决定先把婚结了。他们两位都是带着影视梦来到北京,而后相遇相识相恋。不过,他们初始的审美趣味很不一致。单丹丹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是一个真正的山东学霸,有强烈的纯文学追求,写过小说、剧本、先锋话剧,喜欢伍迪艾伦式的故事。李阔出生在西安,是电影新大师克里斯托弗·诺兰的铁杆粉丝,在南京上学的时候演过《蒋公的面子》《暗恋桃花源》,还跟着去美国巡演。

大学毕业之后,两个人先后辗转在影视公司、话剧社团等,成为「影视圈流浪儿童」。谈恋爱的方式也是一起看电影,戏到关键处,按下暂停键,一起分析技术。

如果拉开时间轴做一个宏观对比,李阔和单丹丹进入影视行业的时间,也是中国电影商业之潮的开启时刻——2013年的春节档,《泰囧》带起了此后连续几年的总票房增长曲线。这一批进入工业的电影从业者们,都自觉和不自觉地将类型化创作作为了自己的工作内容。

单丹丹此前的内容并不需要在意观众。上学时,她还在剧目结束后和观众有过争执,而商业类型片则需要把观众放在一个非常好的沟通位置上。「把自己逐渐抽离出来,摆到普通观众的位置上,在四五年的训练之中让自己变得客观中立起来。」

在《银河写手》中,他们把故事背景设定在一个叫常营的北京社区。这也是李阔和单丹丹生活的地方,位于北京东五环外,有成片的新建住宅区,距离机场不远,到朝阳区文娱公司所在的各种产业园也很方便。于是,这里变成了北京影视行业打工人的生活集中地。

一个细节侧面说明了影片的真实感。在搭建拍摄场景的过程中,单丹丹把家门钥匙给了美术,让他看有什么可以用上的物品,等她再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几乎都被搬空了」。

她之前随手写过一个没有发表过的小说,叫《北京有个常莱坞》,写着这里的人和事。他们从来没想过这个故事可以拍成电影,因为他们长期生活在甲方的要求和流程之中,就如电影中所演的那样。

过去十年,李阔和单丹丹跟着剧组学习过,也独立创作过,写过网剧也写过网大,必要时也可以从事委托编剧的工作。

绝大多数时候,创作都存在于工作时间里,他们客观上进行了大量的类型训练,然而这个过程中也充满消耗。

此前项目的停摆和李阔遭遇的一场小手术,让他们决定从这种工作惯性之中走出来,既是反套路也是打通直线路径。手上放着几个现成的故事,因为成本格外有限,他们决定加上长期合作的好朋友高群,先启动《北京有个常莱坞》。

投资当然还是很难找,答应好的二十万临时跳票,但外部因素都不再影响《银河写手》的推进。三位编剧开始按照之前的工作习惯,边聊边梳理故事线和人物网,最终以身边的人和事儿为基底,共同执笔完成了剧本。

从FIRST的观影反馈来看,《银河写手》的故事给主要观影人群即影视业内人群以很强的现实贴近性,而李阔相信这个电影有更多普适性。

在西宁,他在观影人群中见到了许多业外人士,有做电商的、有做地产的、也有做新媒体的,「每个人都有甲方,老板外面有老板」。电影之中被要求反复修改剧本的编剧,让大家都能同感出自下而上奋斗的心酸和感悟。

实际上,在现在的中国院线电影市场中,虽然类型的丰富度和复杂度都在提高,也多带有现实题材的标签,但是悬空感和情绪驱动的电影正在变多。以喜剧为例,那种并非来源于现实生活的段子,或仅依靠夸张表演的化学式幽默,都在让人在发笑之后难言更多。

《银河写手》中朴素的现实感因此是可贵的,加上他们在行业内摸爬滚打十年,也在制作过程之中获得了诸多帮助和支持。

以演员为例,在综艺节目《一年一度喜剧大会》中走红的「三狗」,合文俊、宋子木和李飞,先后出演了该片的三个角色。这并非是李阔和单丹丹的初始计划,而是在「三狗」对于剧本的喜好推动之下的结果。他们通过综艺和短视频开始享受到走红的好处,但是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演员志向,这个有真实感的电影剧本让他们看到了机会。

新一代电影人已经体现出成熟许多的职业感,而影视行业的规矩也在正规。李阔要求所有的演员都需要试戏,宋木子甚至试了四次。为期两天的剧本围读开始时,李阔也要求所有人丑话说在前面,围读时要畅所欲言,结束后一句台词都不可以再改。

为了节省成本,影片在以常营为原点,三公里为半径的范围内完成了拍摄。李阔邀请担任《你好,李焕英》剪辑师的叶翔担任剪辑指导,在后期进行了二度创作。远在西安的音乐人朋友,看了电影初版之后感同身受,很快完成了配乐工作。

最初李阔和单丹丹一度担心能否如期完成拍摄,但这部电影第一阶段的拍摄最终只用了24天。后来,他们在租用的商务车里无意中翻到上一个剧组的遗留物,一本名为《只有24天》的剧本。

这样的速度是他们多年类型训练的结果——这部电影极其符合一部喜剧的标准要求,人物关系、悲喜起伏、起承转合都非常成熟。在后期制作过程中,有同行朋友会看着表观察这部片子的节奏,发现几乎每一个剧情点都卡在标准时间上。

这次FIRST之行,李阔和单丹丹为了让自己的电影被更多人看见,从第一次公开亮相开始就在而积极工作。他们会赶到每一次展映的现场,和观众面对面交流,重点问对方觉得还能改善什么问题,还会想办法带进那些没有来得及预约门票的观众。

如果用互联网流行词,这一对夫妻导演还搞起了「私域」。他们每天背着自己微信的二维码行走在影展各处,每次坐下休息的时候,第一件事儿就是掏出手机通过好友申请。他们组建了自己的影迷群,在深夜和大家交流回复。

虽然还没有获得正式投资也没有进入宣发环节,但是他们已经开始做起相关准备,做好了很多物料,还请人记录下来自己接受采访的影像资料。

这种看似琐碎笨拙的手动操作,对于一部独立投资的新生商业电影而言,有着非常大的好处。

如果自己的作品在一个重要影展获得尽量多的影迷群体和业内公司代表的认可,他们的作品距离投资的距离就很有可能被缩短,而投资人得到的安全感也有可能会提高。

单丹丹认同这个道理,如果继续拿着剧本去挨个找合作投资公司,那看到《银河写手》将会遥遥无期,他们很可能还在无限地开各种会。

在FIRST影展的舆论场上,从直观的声量感受上,由李阔和单丹丹导演,单丹丹、李阔和高群担任编剧的《银河写手》,是获得最多赞誉和讨论的作品之一。在西宁一共放映五场,场场爆满,现场反应活跃,有人统计大概有两千位观众在西宁看过这部电影。

这部商业类型电影用了一种反套路的路径被人看到,他们自己的故事也没有掉入类型片常见的套路之中。二人注意到,在过去几年之中,反套路的电影正在逐渐成为流行,李阔举例《瞬息全宇宙》《世界上最糟糕的人》《小人物》都在打破观众已经非常牢固的类型印象。

对于反类型的类型如何顺利出现,《银河写手》提供了一个非常独特的路径。

03 体系

除了依靠积蓄和朋友启动自己的电影梦,还有一些青年导演依靠中国电影工业之中的某些孵化体系获得脱颖而出的机会。

王子川导演正是这样的一位,《漫漫长日》是他的电影处女作。2023年6月,影片在上海国际电影节首次展映,7月底又来到FIRST影展进一步与核心影迷直接接触,进而获得更大的好评。

FIRST影展的舆论场具有这样的能量和传统,对导演处女作的关注度与接受度明显更高,因此能够成为一些电影影展策略的组成部分。王子川将这里比作沙漠上平地拔起的一个澡堂子。「无论是穿皮鞋的还是穿布鞋的还是光脚的,来了这个澡堂子之后都是坦诚相见。」

在中国话剧领域,特别是新生代之中,王子川早已是特殊存在。担任这部电影监制的饶晓志,同时也是一位话剧工作者,很早就感受到王子川的才华,在西宁称之为「青年鬼才」。剧评人李龙吟在2018年时就曾评价,「天上掉下个王子川」,那一年是他的一次创作高峰。吕彦妮在2021年时写过一篇关于他的专访,题目叫《王子川是绝无仅有的》。

王子川身高一米九,出身和成长于北京,工作和生活在上海。大学时被上海戏剧学院录取,随后成为一位肄业生,既是学院派也是野路子:未加入成建制的大剧团,挑头搞小社团,「不搭理同行,也不被同行搭理」。他以表演松弛而获得喜爱,在日常生活中极具距离感。

2012年,26岁的王子川想拿着各种泛滥的悬疑剧「开开玩笑」,自编自导自演了《非常悬疑》。独特的演出形态、富有趣味的想象和背后所蕴含的自我意识,使得王子川开始获得相当程度的认可。随后十年,这部剧在各地累计进行了超过500场的演出。

在目前已有的话剧工作之中,王子川还先后参与《雷管》《阴差阳错》《枕头人》《雅各比与雷弹头》等作品。

他几乎全部同时担任编剧、导演和演员三个角色。因此,在电影之中虽然尚且是一个新人,但在过往的作品和访谈之中,也许可以感受到王子川的创作风格。

例如,2018年他所创作的《阴差阳错》,是以中国台湾戏剧人高敏海的相关作品为基础的故事。王子川只保留了故事的基础结构,具体内容几乎全部重写,在主题方向上将原作品中的办公室文化转变对官僚体系的某种讽刺。

另一个例子是《雅各比与雷弹头》,这是以色利著名艺术家汉诺赫·列文于1972年亲自执导的首部话剧作品,因其作品中充满对于普通人和底层市民的关怀,列文也一直被誉为「以色利的良心」。

这部剧原本是就仅通过三位角色来体现高浓度的众生感,而王子川进一步采用了化繁为简的思路,大幅修改原作结构,删减成为两位男性主角的对手戏,还将雷弹头变成一只猫。

更为大胆的是,王子川决定采用独角戏的表现形式,由自己分饰多角。其舞台设计也极为简单,靠着单一演员的热闹表演和孤立身份来共同构成一部荒诞不经又悲伤悠长的话剧,好比一个人同时具有欲望与孤独的两面。

在王子川之前创作的剧目中,舞台演员人数最多是两位。他往往能在简单的人物关系之中透视出故事的格局与隐喻,不断传递着基于反转、荒诞、幽默和想象力而出现的强烈趣味感。

如果翻看《漫漫长日》在豆瓣上的现有评论,可以看到「有趣」已经是一个共识。

此外,王子川在话剧创作之中坚信演员是舞台上当之无愧的创作主体,「演员应该拿起武器,就该自己攒本儿,就该为自己演戏,不为任何人」。

他也非常在意在整个创作过程之中,让演员沉浸在一种游戏感里。以最新版的《非常悬疑》为例,他希望,「每个演员都应该在这个戏里找到自己不同的乐趣,他们演出的质感完全不同,有各自的游戏方式,但都很有趣」。

由此可见,王子川也会是一位有着自己风格的电影导演——他拥有着鲜明的、实践而来的,不同于电影操作的知识结构,他将自己称为「说书人」。

在FIRST的一场放映结束之后,他这么介绍自己的电影创作心得:「将自己过往的情感经验和当下的审美趣味拼装成一个信号发射器」。

王子川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参与电影工作,是在唐大年执导的《寻汉计》中扮演杜微一角。该片于2021年5月公映,根据女性作家赵赵的小说改编而成,讲述北京日常生活里一个普通家庭的深情故事,片中王子川的表演给观影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唐大年之前对我们的讲述中,王子川在拍摄过程里也会进行属于自己的表演创作,非常自然和从容。唐大年也会配合他的表演习惯,以求得不同的创作效果。例如,在小旅馆那场戏,当剧本上的规定台词说完之后,摄像机并没有停止,而是给了演员留出继续发挥的空间。

参演这部电影的表演艺术家李保田这么评价道,「在子川身上体现了中国化的演员的个人训练——我不敢说是楷模,最起码是一种标尺。一个话剧演员在舞台上的松弛、控制、肢体的表达能力,那是一个尺子。」

在王子川和《漫漫长日》的背后,饶晓志是一位关键人物。

这是一位从话剧导演转型而成的商业电影导演。2016年,饶晓志凭借自编自导的电影《你好,疯子!》获得行业认可,在之后不断积累着电影制作经验。2018-2022年,饶晓志又接连执导了《无名之辈》《人潮汹涌》《万里归途》三部高票房电影。

此外,饶晓志还监制了以素人演员为主的小成本悬疑喜剧电影《平原上的夏洛克》,该片在2019年参与第13届FIRST青年电影展,获得最佳电影文本奖。

对于饶晓志而言,话剧依然是自己内容结构之中非常重要的部分,「话剧仍然是他的码头和根基」。在2021年的访谈之中,饶晓志表示会有越来越多的话剧导演转型进入电影行业,「这是由于电影市场对于人才的需求导致的。」

话剧导演做电影创作也有自己的优势。他分析道,「对人物和故事的理解、在表演上的判断和跟演员的交流,话剧导演都有一些优势。」

如果分析饶晓志的已有作品,可以清晰地看到话剧工作对于他的影响。

无论是内容体系还是商业结构,饶晓志的工作室都在围绕话剧和电影同时进行工作安排。2021年7月29日,饶晓志发起的晓年青剧团举办了一场发布会,集中公布旗下签约导演及一批全新剧目作品,并正式启动旨在吸纳优秀话剧创作者的「追问计划」。此外,这个剧团还宣布将尝试影视孵化、沉浸式互动话剧等新业态。

对于有心向电影领域往前走一步的话剧人而言,这样的的计划能够帮助他们在转型过程之中借鉴前辈的经验,有机会获得自己电影项目的启动投资。

和饶晓志在此前的话剧合作之中早已相识的王子川,也出现在了当时的发布会现场,晓青年剧团那时就宣布他的奇幻喜剧《童年快乐》进入孵化阶段。根据后续的公开报道,《童年快乐》2022年1月在贵州杀青,可以看到一个非常强大的特邀演员阵容。英皇电影在2023年3月14日所公布的2023年度电影片单中,这部电影更名为《漫漫长日》再次亮相。

《漫漫长日》还由杨受成和王雪茵担任出品人,梁琳出任总制片人。她是饶晓志《无名之辈》和《人潮汹涌》等电影作品的参与者,也是饶晓志的长期合作伙伴。

正是在这样的体系支持之下,王子川完成属于自己的第一部电影,并不断向前推进,收获赞誉和校准,等待正式上映的时刻。

值得注意的是,这部讲述一位三年级小学生朱同在一天之间的经历与想象的电影,和王子川的话剧一样极具个人风格——轻快的节奏、游戏般的表演,充满着趣味和想象力,创作者的回忆、讽刺和思考也都隐含其中。

不同于小成本电影、文艺片或者典型类型片,此类电影既不能靠个人主导拍摄制作,也难以被商业投资体系轻易接受。换句话说,既需要一个工业方式能够让自己的风格充分保留甚至保护,也需要产出的作品得到一定程度的市场成绩。

就像王子川在获得最佳导演一奖之后的感言中说道,「今天我很高兴,我希望这片子上映的时候也能挣点钱,这样出品方也能高兴」。

具有这种特征的电影作品是中国电影走向丰富市场的重要部分,也需要中国一些现有的电影体系发挥推动作用。

2023年4月上映的《宇宙探索编辑部》也是其中一个案例。这部在大陆语境中极具文学性的影片,不同于大众观念之中重工业形态的科幻电影,以较低的成本和积极的创新提供了不同的视角、体验与感受,获得了市场和口碑的双重认可。这部电影由《流浪地球》系列电影郭帆及其公司孵化而出,导演孔大山此前在郭帆团队工作,在《流浪地球》系列电影之中担任B组导演。

这些拥有审美体系、创作经验、丰富人脉和商业说服力的电影导演,正在彼此之间形成友谊、创作和生意上的联系,并且推动新一代的创作者走向市场。那些有着自我意识和个人风格的电影导演是被这个体系支持的重要对象。

《新声Pro》在2023年4月的一篇文章里,梳理了饶晓志、郭帆和路阳三个人(公司)之间这种典型的关系模型。而他们也正在为孔大山、王子川、秦海燕等新的创作者提供机会与保障。

这类具有自我意识的电影,以小众的成色在中国这样一个大众市场之中,同样面对着非常大的商业化挑战,对于项目的宣发定位、受众的准确匹配和档期的选择逻辑,都有非常高的要求。

王子川已经组装完发射装置,他等待的是那些能够接受和理解他的「深海怪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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