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显微故事,作者 | 杨佳,编辑 | 杜锐锋
曾经在相亲市场最受欢迎的老师们,如今却坠落相亲鄙视链的最底端。
他们说自己,“不仅工资低,也没有个人休息时间,根本无暇顾及家庭和孩子”。
原因就在于,当下大部分小学老师的忙碌已超乎人们想象:
他(她)们大多每日工作时间10小时以上,工资不超过6000元,哪怕休息时间也需要处理各种和学生、家长、学校有关的事情。
一个接受我们采访的小学班主任如此形容自己的日常:
每周负责4节早课、5节午读、10个课间操、8节课后服务,以及15节正课,课余时间要处理学生的纠纷,回复家长信息、必要时再叫家长到学校沟通。
别人下班休息,她下班后还要准备评比资料、批改作业、筹备公开课、写听课日记。
寒暑假也休息不了,要准备个人总结、思想学习、新学期教案,还要准备论文参与比赛、个人总结发展规划。
在以往,教师在大家的心中是有编制的“铁饭碗”,是“金饽饽”,但现在也有传闻说部分城市计划在教师群里里执行“末位淘汰制”。
诸多压力下,各大媒体头条上也频繁出现小学老师和学生纠纷导致的意外伤害事件、甚至有些老师选择结束自己的人生。
以下是关于如今小学老师们的真实故事:
01 “赚白菜钱,操无数心”
在24岁的王成蹊的印象里,小学老师是一份体面又轻松的工作,不仅有寒暑假,还能靠副业赚钱。
比如,中午在家“开小饭桌”、晚上提供作业辅导、周末开办补习班等,有时候还能利用学生家长谋福利。
“总之有钱有闲,或许还有时间继续备考公务员。”
但在先他一步进入小学的高星口中,小学老师这份工作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一面。
“副业?早就不能干了”,高星说着,补充道,“也没命干。”
高星任教于当地城区学校,也是一名班主任。
每天早上,她需要在7点30分以前赶到学校,上午12点放学后,还要看管孩子的午饭、午睡,下午1点30到岗继续工作,没有延时看护时16点30放学,遇到延时看护则18点30下班,如果需要开会,“下班时间更晚”。
更主要的是,下班也不意味着工作的结束。到家后还需要准备评比资料、批改作业、筹备公开课、写听课日记等,经常要忙到晚上八九点,实际工作时间长达十四小时。
如此大工作量下,高星一个月到手的工资约在5000元,“如果在县城、乡镇,工资或许会更低。”
工资低、工作时间长、压力大,是小学老师们提及工作时最强烈的感受。
“上课铃响我上课,下课铃响我开庭”,王瑶如此形容自己的工作。
作为小学二年级的班主任,她每周负责4节早课、5节午读、10个课间操、8节课后服务,以及15节正课,课余时间还要处理学生的纠纷、回复家长信息,必要时再叫家长到学校沟通,“每天待机时间超过10小时。”
在乡镇中心小学任教的苏诗然形容自己的工作为“三保(保姆、保洁、保安)”。
她任教的小学为寄宿制学校,除教学任务外,工作日每天晚上还要守着学生们上晚自习,并且要配合生活老师,照顾孩子们起居。
工作强度本就不低的情况下,老师们还要承担巨大的精神压力。
“双减后教育部规定不能给学生排名了,但不意味着老师教学考核压力的减少”,在县城小学教书的杨微解释。
她所在的学校生源并不算太好,学生自主性差,为了督促老师完成教学任务,学校出台了对应的罚款举措——即学生成绩不达标,扣负责科目老师的工资。
在一些乡村小学,老师面临的矛盾或许更加突出。
苏诗然解释道:“许多孩子是留守儿童,父母不在身边,老师就要经常去家访,防止他们失学。”同时老师们还承担着一部分“母亲”的角色,需要照顾这群孩子的日常生活。
就连以往公认悠闲的体育、美术等非主课老师,也有一把辛酸泪。
30岁的张佳原本是一名杭漂设计师,2年前,她上岸成为了一名父母口中“悠闲”的小学美术老师兼副班主任。
张佳每天8点就要到岗给学生测体温、守早读,早晨第一节课下课后,“如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仔”去跑步。
中午再带着孩子们去食堂吃饭、守孩子们午休,下午继续抽空带孩子们抽空去运动,“要防止学生们打闹、受伤,责任比作设计师时大多了”。
“而且学校经常举办活动,大家都认为副科老师悠闲,这些事就落到了我们身上。”张佳说,据她所知,同事体育老师需要带领学生参与比赛,音乐老师则疲于应付一些文娱类活动。
“小学老师就是一份赚着白菜钱,却操无数心的工作。”高星如此总结。
02 “形式主义的牺牲者?”
小学老师叫苦连天,罪魁祸首其实是非教学任务的增加。
根据《人物》报道,东北师范大学中国农村教育发展研究院刘善槐教授从2007年开始研究教育,团队专门设计了一张量表,来研究小学老师们如何分配多上课、备课等时间。
研究发现,中小学教师的许多精力耗费在课堂之外,他们被各种填表、考评、比赛、评估包裹。
“我们学校每周都会要求我们统计数据,做一些表格”,张佳介绍,恰逢年底,正是各项评比扎堆的时间,她时时都在应对评比、检查。
“现在搞卫生的标准都变得更严了,抽空就要去看一眼”,为此,她不得不经常去负责的区域巡视,以免出现纰漏。
非教学任务,也会延续到休息日乃至寒暑假。张佳掰起手指数,“个人总结、思想学习、新学期教案……除了上课教学部分,其他工作都没有少。”
对年轻教师而言,入行的头5年是学校资源倾斜最多、最容易拿到各类奖项的时期。
不少学校都有针对青年老师的额外要求,如发表论文、课堂笔记、参与比赛、写个人总结发展材料等,“不是在准备材料就是在写材料的路上”。有时候忙起来,张佳一个上午都不去了一趟洗手间。
“如果拒绝做这些额外的任务,或许会影响职称”,张佳顿了顿,“职称在编内的重要性,应该不用我多说。”
除此之外,“素质教育”的要求之下,不少学校会通过申报特色项目、举办课外活动来增加软实力。这些不属于教学的活动执行者,均为老师。
“如果你看到一个学校有丰富的课外活动,那一定是这个学校老师们加班加点、用课余时间完成的”,高星说。
尽管也有一些政策给小学教师减负,但收效甚微。
2022年,国务院教育督导委员会办公室发布《关于禁止向学校摊派与教育教学无关的“涨粉”“评比”“推销”等指令性任务的通知》,要求各地遏制形式主义向学校转移趋势,杜绝行政任务向校园转嫁做法。
可讽刺的是,这些通知本身,居然也变成了一项学习任务。
张佳说,在《通知》颁发后,她接到了学校组织老师们学习减负的会议要求,并占用自己的休息时间按要求写了心得体会。
“我不敢在公开平台上抱怨这种形式主义”,张佳说,她害怕被熟人发现当做“心里不健康”的典型进行教育,“这样学校又会举办很多‘关注老师心理健康’的活动,然后我们要写学习资料,一想还是算了。”
03 消失的课间十分钟
“在我们学校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新进来的老师必须担任班主任”,高星说,如果不是这样,班主任的岗位恐怕会出现不少空缺。
张佳所在的学校则是要求所有副科老师担任副班主任,来协助班主任解决难题。
班主任的空缺,反映的其实是疲惫心累的老师,已不愿再“多管闲事”,对学生进行精细化管理。
“你知道‘子涵妈妈’这个段子吗”,即一名叫“子涵妈妈”的幼儿园家长发现自己家孩子被蚊虫叮咬后,在群里追问老师“为什么我们家子涵怎么了”的截图,被用来代指那些被焦虑掌控的家长。
小学生里面,“子涵妈妈”不在少数。
张佳就曾遇到一位家长,因为孩子课间操运动时出汗导致感冒咳嗽,当天晚上家长带着责备的语气询问她“为什么不事先给孩子脱掉衣服,运动完再加上呢?”
还有一些家长则会质疑张佳年轻“没生过孩子”,热心肠教张佳怎么照顾孩子,“甚至让我提醒他们孩子喝水、上厕所。”
老师的职业认同感,在琐事中一点点磨灭,不少老师都出现了负面情绪,身体也随之出现问题。
高星的同事中,就有2名女老师在怀孕时遇到先兆流产的状况,“医生说是太过劳累造成的”。寒暑假成了不少老师集中调理身体的时间,“有时候工资都不够付医药费的。”
“网上经常关于父母辅导孩写作业生病的故事,那是我们老师的日常。”高星就曾因为过劳,喝了一个月的中药。
高星所在的学校也尝试过增加教师数量来改变困境,但由于每年允许招聘的在编教师数量有限,学校只能通过校聘方式招聘老师,即签订劳动合同,不占有编制。
“正式在编教师一年工资包括五险一金约13万元,校聘老师的工资则是7万元,并且福利不如在编老师”,因此许多校聘老师只会将这份工作当做“中转”,这些重任最终还是回到了在编教师的身上。
一系列原因的影响下,身心疲惫的老师也无法分心再去管理众多学生,“一刀切”的管理模式,成了小学老师们的“最优解”。
“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课间十分钟不让学生出教室门,看上去有些匪夷所思,其实是对学生和老师们的最佳保护。”高星说,这是没有办法的最好办法。
高星所在的学校每个年级有12个班,每个班有45名学生,都处于精力旺盛的年龄。
去年学校接收到不少“课外活动安全”的投诉,“低学龄儿童户外活动磕磕碰碰是正常的,可是家长们不这么认为,一旦孩子受伤了就找老师,老师解决不了就找学校、教育局。”
为了保障学生的安全,高星所在的学校规定孩子们不能“追逐打闹”,后来,这项规定逐渐演变成为在学校不能随意跑跳。
“一旦被发现就要制止或者扣班级分”。此外除体育课外的户外探索课程也尽数取消,“一切都为了减小风险”。
“许多看似不近人情的奇葩规定,背后都是有原因的”,张佳说,此前她不理解为什么学生一定要穿校服,看到新闻里“学生不穿校服不允许入校”时也一度觉得规定不近人情,但成为老师后她才意识到统一着装背后的省事。
“小学都是按片划分,家长经济实力不一,有的孩子一件衣服就是几千块钱,打打闹闹弄脏了、弄破了都很麻烦,不如统一穿校服”。
“有时候我们也不希望一刀切管理孩子们”,学艺术出身的张佳崇尚自由、个性,但此刻她耸耸肩,强调“一刀切是最高效的管理办法”。
04 “编制”牌紧箍咒
小学老师的工作忙碌,传递到方方面面。
婚恋市场是衡量职业性价比的绝佳场景,小学老师这份职业在婚恋市场上的境遇,可以当作看待这份工作的外部视角。
在杭州工作的几年里,张佳始终单身,许多介绍人听闻她“外地人,在私企工作”后,都会露出“惋惜”的语气。
为了利于婚恋,28岁这年,张佳回到家乡“上岸”成为了一名小学在编老师。
令她大为吃惊的是,本该处于相亲鄙视链顶端的小学教师如今一点也不受欢迎,小学成了“剩女集中营”。
张佳分析,“县城婚恋讲究门当户对,体制对体制。而这些体制内的男性本身不缺相亲对象,更希望找温柔、能崇拜自己的女性,小学老师因工作压力大,无法提供对应的情绪价值,自然处于劣势”。
“另外一方面,大城市房价贵,小学老师可以解决子女读书问题的这个优势,在县城并不显著”,张佳说。
“这么说吧,如果你是小学女老师,管不了自己的孩子,这是减分项;如果你是小学男老师,哪怕有编,去相亲地位还不如个体户。”高星总结,这是她最近“相亲”得出的结论,而这一切,“都是源于小学老师这份工作的性价比没那么高。”
可再苦再累,张佳还是舍不得离开编制岗位。
“有能力的早就通过借调等方式离开了”,张佳直言,自己不是没想过辞职,只是她所在的县城工作岗位有限,除了“医师公”等传统意义上稳定的工作,大部分工作薪资都是3000元左右。
父母也给出自己的底线,称“只要不辞职,一切都可以商量”。为了让张佳“安心工作”,父母掏空了所有积蓄,给她购置了全款房车。
高星也曾蠢蠢欲动,尝试考公、考研逃离岗位,最终还是放弃。
她安慰自己,考研出来不还是继续卷编制,何况那时候就业市场会有多严峻,谁也不清楚——她所在的小学,今年招聘门槛已提升到硕士,且不接受非师范生。
权衡之下,高星选择拿5000元的薪水留在原地继续“卷”,她希望自己能够在职称上再上涨一些,“这样至少能多几百元薪资吧,不算白忙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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