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音乐先声,作者 | 李沁予,编辑 | 范志辉
薅流量、偷版税,从未如此简单。
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迅速发展,AI生成音乐逐渐成为音乐内容生产中不可忽视的一环,进一步降低门槛,也带来了诸多挑战和争议。
从海外的Spotify、Apple Music等流媒体平台,到国内的酷狗音乐、酷我音乐、QQ音乐、网易云音乐等,AI音乐侵权、流媒体欺诈、版税窃取无处不在,已然成为了全球性困境。
当底线被击穿,音乐成了彻底的流量生意。
AI偷歌+刷量,如何骗取超千万美元?
AI音乐的发展速度令人瞠目,部分创作者因此感到焦虑甚至抗拒,而投机者却借此大展身手。
最近,海外媒体曝出,一些“音乐贩子”在Spotify上将AI生成的乡村音乐翻唱以虚假艺人的身份发布,并加入到正常歌单中,大肆窃取流量。随着调查深入,这些由AI生成的翻唱作品并不局限于乡村音乐领域,还广泛涵盖了氛围音乐、嘻哈、摇滚等多样音乐类型,甚至横跨不同年代。
这些虚假艺人就像批量生产的产物,都有着相似的特点。例如,翻唱为主、起名随意、乐队组合形式,在Spotify上拥有数万甚至数十万的月度听众。
通常情况下,真实存在的乐队或艺术家会在社交平台上活跃,包括分享日常、更新、与粉丝互动等。然而,这些“虚假艺人”在社交媒体上几乎没有任何活动迹象。除了在Spotify的页面外,很难在Instagram、Twitter、Facebook等社交平台上发现他们的踪迹。
另外,这些虚假艺人的名字也起的十分随意、古怪,如The Highway Outlaws、Waterfront Wranglers、Saltwater Saddle,充满了呆板、陈旧的人机感。
以下是2023年在Spotify上架的部分虚假翻唱作品,目前都已下架。这些作品背后的虚假艺人都采取了同一种策略:关闭了YouTube等社交媒体平台上的评论功能,专注于增加播放量,同时尽量降低引起公众注意的可能性。
可以看到,这些AI翻唱的曲目涵盖了《Smells Like Teen Spirit》《Every Breath You Take》《Creep》等全球知名的经典老歌。通过选择在全球范围内广受欢迎、年代久远、耳熟能详的作品,“音乐贩子”显然有着精明的打算——瞄准了经典歌曲的长期受众基础,以此增加播放量,利用熟悉的旋律吸引用户点击,从而大幅提升流量。
就连有一定翻唱难度的金属乐,也成了重灾区。根据金属论坛metalsucks报道,目前已经有20支金属乐队遭到了AI翻唱的“流量劫持”。
根据Kotaku报道,许多AI生成的翻唱歌曲就像同一首音乐作品的不同劣质版本,它们之间的差异仅限于音高、简单编排的随机变化。
这种现象也并不仅限于Spotify。 2023年,美国大提琴家Zoë Keating在其社交媒体上就提到,Apple Music上也出现了类似的怪现象:数百首古典音乐经过微调后,演奏者信息被删除,全部归属给了不存在的艺术家。
数十万的月度听众、毫无社交痕迹、不自然的名字和简介,且无一例外全都是翻唱作品,种种可疑迹象都指向一个结论:这些翻唱艺术家很可能是由盗版公司注册的虚构身份,他们的作品同样可能是由AI模型创作的。
从近期被曝光的一桩流媒体欺诈案件中,不难发现海外音乐黑产中的利益链条。
9月4日,一名52岁的音乐制作人被捕,涉嫌使用数十万首人工智能生成的歌曲进行刷量,骗取超过1000万美元的版税,面临最高20年的监禁。据了解,该公司从2018年开始与AI音乐公司、音乐推广公司合作,在Spotify、亚马逊音乐和苹果音乐等平台上创建了数千个虚假账户。
音乐贩子利用AI音乐的技术,能以极低成本在短时间内产出大量音乐作品,并通过虚假账户,进一步扩大音乐发布的覆盖面,利用互联网流媒体传播及版税机制,轻松攫取暴利。
可以看出,所有近期流量欺诈的案例里总是离不开三大关键词——“侵权”、“AI”、“刷量”,三者共同构成了流量欺诈的核心机制。
漫长的10万首歌与揪心的玩笑
然而,跟国内相比,Spotify上的“音乐贩子”还是太保守了。
上文提到那些AI翻唱的音频,陆续已被下架。Spotify作为一个全球性平台,其运营受到多国的版权法约束,对于侵权行为,平台也同样需要应对来自音乐公司、艺术家和版权保护机构的多重压力。这迫使音乐贩子在操作时更加谨慎,采取更隐蔽的手段。
反观国内,由于版权保护机制的相对滞后,一些洗歌公司肆无忌惮地钻流媒体平台的法律漏洞,滥用AI技术、批量洗歌、偷歌、刷量,愈发猖獗,赤裸裸地侵权。
两年前,我们报道了一位音乐人苏可可的逆天战绩,(回看点击:《这位抄袭音乐人,年纪轻轻就发了7183张专辑、85269首歌》)。两年后,虽然苏可可的作品被下架了不少,但据查证,目前他的账号在各音乐平台依然可以找到,其中酷狗音乐发行数量最多,共上架了69297万首歌、6773张专辑。
如今,在国内各大音乐平台上,我们仍然可以搜索到一些所谓的音乐人,作品数量相当惊人,动辄达到10万多首,专辑数量也成千上万。音乐先声整理出了其中战绩最亮眼的几位“顶流”和一些典型案例——圈妹、虞姬、小可、小奶瓶、DJyixiu、潮音哥、朵爷等。
而这些,都仅仅只是冰山一角。
其中大多数的所谓“歌曲”,都如狗皮膏药般的蹭热点, 通过微调生成无人声的DJ舞曲、DJ remix翻唱版本、汉化版本、汉译英版本,甚至直接上传原曲,无一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几乎没有一首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作品。
更离谱的是,有的歌甚至需要购买会员才能听,从流量播放到付费分成,形成了完美的收益闭环。
同时,从名称、性别、专辑封面到头像,这些“歌手”的形象包装呈现出一种审美上的一致性;与前面提到的海外虚假账号类似,这些人在社交媒体平台也属于查无此人的状态,基本可以判断就是虚假艺人账号。
据业内人士透露,类似的浑水摸鱼现象在2015年左右就出现了。
其中一个很重要的背景,就是2015年,国家版权局发布了“史上最严版权令”,推动国内在线音乐正版化,音乐版权开始炙手可热,平台曲库也随之迅速扩展膨胀。而在2018年,短视频平台崛起,改变了大众的音乐消费方式,做热歌成为音乐公司的新增长点。到2021年,盗版音乐进入“洗歌2.0时代”,各种后缀版本层出不穷。如今,借助AI工具,平台上的盗版和批量化冒名的音乐人主页都更加真假难辨。
而以“圈妹”为代表的虚假艺人发布的11万首“歌曲”,就像是版权环境变化的时代镜像,恰巧影射了国内数字音乐产业正版化进程中所遇到的种种bug与黑产操作的进化过程。
另外,有些公司会为了薅流量,专门注册知名歌手同名的账号,或者创建与各大平台知名网红同名的账号,以迷惑不知情的网友,直接借势大搞流量。
比如热门歌手隔壁老樊,在另一平台被改名隔壁老攀,诱导用户点击收听,《删了吧》也出现了一大批同名但是不同词曲唱的牛鬼蛇神版本。而痞幼、黄钰杰、梅尼耶、CR3.等短音乐博主、视频博主,都被这些不摇碧莲的公司为了方便蹭流量在音乐平台抢先创建,本尊不得不下场打假。
所有认真打磨作品、试图用实力打出一片天地的音乐人,在这一系列打破底线的操作面前,荒唐得像一个笑话。
音乐是如何变成流量生意的?
毫无疑问,不管是国外的“AI乐队”,还是国内高产的“艺术家”,对于整个行业来说都是一场掠夺创作者份额的“打地鼠”游戏。
Spotify的老用户注意到,以往平台上存在不少质量参差不齐的翻唱作品。如今,得益于AI技术的进步,这个过程被加速,AI翻唱作品的质量也得到提升,有时甚至到了仅凭耳朵无法分辨的地步。
虚假AI翻唱之所以能在流媒体平台如此猖獗,是因为在美国等大多数国家,有一个强制许可的规定,只要翻唱者支付了相应的版税,便可获得授权。只要翻唱作品支付了必要的版税给原作品的创作者和版权方,从法律角度来看,这些翻唱行为是合法的。
然而,这一过程并非没有漏洞,也为一些不法分子提供了机会。
目前,Spotify似乎缺乏专门部门或措施来处理这些AI生成的翻唱作品所带来的问题,“音乐贩子”可能利用匿名艺术家名称或成立受版权保护的公司来隐藏身份,并试图逃避对原始创作者应付的许可费用。
另一方面,音乐推广公司作为利益链中的主体,利用多个虚拟服务器或自动化程序点击、加入歌单骗取点击等方式,欺骗流媒体平台,以获得超额版税。
由于平台通常依赖算法自动分发收益,并很少进行深入审查,因此这种刷流量的方式往往能绕过监管。尽管平台已经推出了一些限制措施,但效果似乎有限,利益面前,音乐贩子总能想得出法子突破底线规避监管。
那么,国内如此大规模的劣质音乐又是如何在流媒体上大肆扩散,并赚得盆满钵满的?
经音乐先声调研,在国内的流媒体平台上以个人身份注册上传音乐,实际上是有一些关卡的。光是入驻成为平台音乐人这一步,就需要提供相关证件号码,即便通过非法手段购买多个证件信息,在核审的最后一步,依然会有人脸扫码识别环节。
况且,就算成功入驻音乐人后,要像圈妹、虞姬、小可、小奶瓶等人一样批量发布成千上万首高仿、劣质音乐,也是有一定难度的。
不过,据前述业内人士透露,如果通过跟平台深度合作的音乐公司达成代理合作,便可绕过相对严苛的审核,注册账号完成批量发布。背后逻辑,是因为以这些公司为主体发布歌曲时,通常不需要提供身份信息,只有在认证音乐人时才要求提供身份验证材料。
并且,通过企业版后台上传的歌曲时,填写公司外显相关资料的要求也相对宽松,大多数盗版公司在上传时会填写虚假的发行公司名称,借此掩盖其真实身份,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得以持续在平台上发布盗版歌曲。
据业内人士透露,某些大型音乐公司也会通过这种代理合作,从中获取利益,分成比例通常是五五开,一年收入甚至可以高达几百万元。
当前,人工智能、刷量诈骗在盗版音乐的应用已经开始泛滥,成为技术发展中必经的阵痛。
尽管通过使用虚拟播放器和自动化工具虚增播放量、下载量,以获取不正当经济利益,已经构成诈骗罪。但盗版截流与平台监管之间微妙的关系,在长时间的决斗中却似乎形成了新的“哲学问题”。
有时,我们甚至无法去探究究竟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才造成如今如此猖狂的局面。只能期待身在局中的操盘手们,未来能有拨乱反正的绝地反击。
平台还能如何调整游戏规则?
面对诸多赤裸裸的侵权乱象,音乐行业还能做什么?
首先,“窃取流量”的行为背后,反映的是技术与法律的双重失衡:一方面,AI生成的内容可以低成本、大规模地复制,较低的审核门槛下,轻而易举地侵入市场;另一方面,现有的版权保护、利益分配、平台运营和行业监管政策,也尚未做好应对这种挑战的准备。
艺术家的成果正遭遇无声地贬值,听众的选择权被干扰,甚至音乐本身的艺术价值也因这种无底线的商业操作受到损害。面对这种情况,单靠市场的自我调节已经不足以解决问题。
那么,除了打击刷量,流媒体平台应该禁止所有 AI 音乐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在音乐创作领域,AI技术拥有合法且有益的应用潜力,尤其是当AI模型所依赖的训练数据获得适当授权时,其生成的音乐作品同样值得认可和支持。
随着技术的进步,现在已经出现类似AI-Generate Detector这样反AI的音乐工具,专门用于识别和验证AI创作的内容。因此,对于大多数现有的流媒体平台来说,不采用这种“一刀切”全部禁止AI音乐的做法也是有道理的。
对于流媒体平台必须从技术和政策的双重角度进行改革,Stability AI前音频副总裁Ed Newton-Rex提出了三点建议。
首先,明确标签机制是第一步。流媒体平台是否可以效仿其他媒体平台——如 Instagram和TikTok——为 AI 生成的内容打上标签,或要求上传者标注他们上传的 AI 音乐。
其次,平台需要对使用未经授权训练生成的AI音乐加以限制。如果AI音乐是使用未经授权的训练数据生成的,流媒体平台要么禁止其发布,要么在版税分配和推荐中降低其权重,以避免不公平竞争。
最后,政策的执行不能等待法律裁决。平台还需主动审查AI音乐的来源和训练数据的合法性,尽管目前并没有普遍要求AI公司公开其训练数据的来源,但平台仍然可以通过自身的监管机制,对可疑的AI生成内容进行严格的审查。
其实,流媒体平台已经有很多通过自身政策采取管制的例子,而不需要等到法律的正式裁决才行动。
去年11月,Spotify官方发文称其在检测、预防和消除非自然、作弊手段和人为制造的流媒体播放量方面投入了大量资金。为了进一步打击这种行为,Spotify宣布从2024年开始,将对那些存在明显人工流量的曲目的唱片公司和发行商进行罚款。Spotify认为,这些改变“可以在未来五年内为新兴和职业艺术家带来约10亿美元的额外收入”。
在国内,今年7月,腾讯音乐人官方账号也发布了《关于黑产打击案例通报和平台规则更新》,公告指出,部分用户通过非法手段刷歌曲播放量,平台重申坚决反对任何形式扰乱平台的公平性和生态环境的行为,将依据平台规定对相关账号进行严厉处罚,包括但不限于封禁账号、扣除积分/收益、公开曝光、法律维权。
紧接着,8月份网易云音乐也发布了《关于严厉打击刷量黑产行为的公告》,表示平台对刷量等违规行为采取“零容忍”政策。若相关账号被判定违规刷量,平台将视情节轻重,对相关账号实施从流量限制直至永久取缔创作者身份等一系列不同程度的惩罚措施,并保留追究法律责任的权利。
这表明,平台完全有能力采取预防性措施,保护原创音乐人的权益,后续效果有待观察。
正如Ed Newton-Rex所说,如果流媒体平台的目标是让音乐人们通过创作谋生,那么很显然,他们应该对那些非法使用他人作品生成的AI音乐、以及刷量行为采取相应措施。
如果不尽快采取行动保护原创艺术家权益,可能会引发更大的抗议和艺术家群体的抵制。
结语
商人的嗅觉总是最敏锐的,行业的“国难财“总是能赚最多的。
当国外泛滥于Spotify等流媒体平台的AI翻唱、非法刷量被媒体谴责、被法院惩处、被平台下架的时候,国内的批量盗版音频、流量诈骗在AI的加持之下,显然在投入产出比上更胜一筹,肆无忌惮。
我们期待被动迎战的平台与滞后的政策可以给出更敏捷有效的反击,毕竟如何在技术进步、政策协调、艺术价值之间找到平衡,将决定未来产业生态的健康发展。
视而不见、半推半就的纵容,只会导致产业中无数创作者心灰意冷,届时再发起补救,也难扭转失衡失序的局面。
而那些文化荒漠里的盗贼,不过是在腐烂的基础上建造了一座空中楼阁。他们每一次对音乐的剥皮拆骨,透支的都是其赖以生存的土壤。他们是给行业挖坟的最肮脏的注脚,将和文化的堕落永久捆绑,成为音乐史上最无耻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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