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棋局厮杀后的机器人自杀事件

机器人与主人的棋盘厮杀……

在未来世界，机器人与人之间，还能发生什么……

“你好，大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幽雪拍了拍刚从市场上买回来的1米八大个子的机器人的小脑袋，爱抚地问道。

“报告主人，我的名字未知，请主人帮我起。”机器人中性而带有磁性的声音自然地从ta月牙形上翘的嘴角中发出。

“我起？”幽雪搔了搔头皮，心想：唉！真麻烦！罢了……

“要不就叫大白吧！”幽雪小声嘟囔着，打了个响指，望着通体雪白而憨硕、头轻脚重的、像个不倒翁似的机器人说道。

“是，主人！”大白的中音拖得微长，似乎对获得身份这份荣耀有几分开心？

这是2020年初春的一个周日早晨，陌城的细雨温柔而绵密。街上少有行人，大多数市民都还在清梦里。幽雪却已经起床了。周末，别人最慵懒、最幸福的时光，总是她最寂寞的日子。毕业以后，幽雪没有选择回乡，留驻的这座城里却鲜有亲戚、朋友。她没有找到一起租房子的小伙伴。以前，幽雪的周末里只有中国象棋，她每个双休日都在研究新的棋谱，观战别人的棋局，以此来预备下一次职业联赛上再次超越自我——因为，她早已是世界第一了。

今天，她的周末依然只有象棋，可是一切都有了不同。她有伴了！幽雪在别人家政机器人都要更新3代的情况下，刚买了自己的第一个机器人：一个会下中国象棋的机器人。这个机器人是幽雪为了精进自己的棋技，委托机器人公司花了半年的时间，根据棋场上的巅峰对决的数据库分析而制作出的。幽雪还根据TA的外貌，给ta起了个名字——大白。除了月牙弯的嘴角，这个大白的形态，和数年前的迪士尼动画《超能陆战队》里的大白，还真颇为相似。

幽雪大清早起来，自然是为了开始人生中第一场与机器人的象棋交战。幽雪拍了拍大白的脑袋，示意TA要开始第一场比赛了。大白立刻翻下自己雪白的肚皮上薄薄的电子触摸屏，利落地摆好棋局，报告主人：“主人，我们开始吧！”

“嗯，好的！”幽雪右手往嘴里塞了几片麦片，左手戳了戳大白用高纤维材料做的、硬邦邦的脸颊，很快将注意力转向了棋盘。

“你先走！”幽雪干脆地说。

“不，主人先走！”大白的语气有一点绅士般的笃定。

幽雪望着大白两个黑色而神秘的眼睛，无奈地摇了摇头，迈出了自己的第一步棋。

接下来轮到大白了。当头炮、马走日、象飞田，一步步墨守成规。

大白，这就是你的实力么？幽雪暗笑，咀嚼完嘴里的早餐，仿佛也更有精气神了，对大白那是刀剑相逼、炮火连攻。

刹那之间，风驰电掣、电闪雷鸣，楚汉之界兵戎相向、硝烟弥漫。一个晃神，幽雪失了一卒，让她骤然心惊。

“大白……你刚才的马……”幽雪竟一时语塞。她喝了口水，定了定神，才将右指又一次触到棋盘上，较为谨慎地把一个车打入了大白的疆域。

又不一会儿，北风卷地、飞沙走石。幽雪指尖的棋子游走得麻利起来，她那鹰隼般的目光划过大白的地盘，心里周密地计算着彼此往后的第6,7枚棋子：我马西奔则彼炮摧而马别脚；彼攻车来我上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霎那间，大白炮毁车折，死伤无数。幽雪望着彼岸密布的阴霾，瞥了一眼大白的嘴角，她顿时扑哧一笑——大白月牙形的嘴角，此时竟不再朝上。

下一个十分钟，大白一直没有拿起自己的小胖手下棋。TA的嘴唇呈铅笔直模样，仿佛一直在思考接下来的应变之策。幽雪等了三分钟便耐不住了，拿起自己的早餐碗碟，就去到厨房清洗。

“主人！您把餐具放着，我会洗的！”沉寂了5分钟的大白突然发话，倒是吓了幽雪一跳，“我不只会下象棋，别的机器人会的，我都会。”揽活似乎是大白的本能。

“嗯，嗯！”幽雪笑了笑，“今天先我来吧！你先把分内事情做好，快想怎么对付我吧！”

“好的，主人。”

十分钟后，大白终于下了一枚棋子。幽雪从厨房回来了。三五分钟，一个清朝著名的棋局“七星聚会”便让大白中了圈套，死无葬身之地。

“主人，我输了！”大白的声音中听不出丝毫波澜。TA那深邃而不可测的眼神，在刚下完的棋局上足足逗留了半个钟头，而后收起残局，飞快地在自己的电子屏上搜索着什么，有用两只小胖手往电子屏中录入着什么，看得幽雪直晕眩。

“你在分析总结吗？”望着大白憨态可掬的模样，幽雪大笑。

“是的，主人。大白不总结，以后就赢不了主人。”大白不紧不慢地回答。

“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里吗？”幽雪还是趁大白疯狂总结时洗完了厨余，回到客厅问大白。

“我不知道。”愣了片刻，大白回答道，“计算模型告诉我，士进攻的胜率是60%，车突围的胜率是66%，双马成掎角之势可防主人偷袭……可我还是输了。”

“你太冒进了。”幽雪大笑，“那个比率没有错，错在你认为>50%就应该走。可我要有足够的把握。”

大白的胖手指突然定格在了半空中，不再录入总结。“主人……什么是足够的把握？”

“告诉你了，我还会赢得了你吗？”幽雪穿着白色的针织衫和轻盈的湖蓝色长裙，从客厅里飘去了自己房间。徒留下客厅中一脸困惑的大白，连上每秒百兆速度的wifi,在百度百科输入了“冒进”二字……

当天下午，大白又败了一局。明晃晃的电子屏幕在大白雪白的肚腩前无声地嘲讽着TA的愚蠢。这一次，大白月牙形的嘴角微微向下曲，两只白胖胳膊呆立在不倒翁似的身子两侧，整个人如同一尊肥硕而沮丧的雕塑。

坐在沙发上的幽雪往后捋了捋自己乌黑而纤细的发丝，微侧过脑袋，看见僵硬的大白，禁不住又摇头感叹，“大白，这次，你太固步自封了！”

“固——步——自——封”这四个字在大白的脑海中回闪——至少幽雪是这么觉得的。片刻后，大白后退了几步，重新开启了第一次下完棋时的总结模式，只不过，拉远了自己与主人的距离。

“TA莫非是想提防着我看TA数据录入的过程？”幽雪心里暗笑：想要打败我，你还是生早了年代啊！

下完棋，幽雪去打理窗台边的蝴蝶兰和滴水观音了。湖蓝色的长裙跟着她纤瘦的身影，在窗台前来回飘着。

大白大约是总结完第二盘的心得了，两个实心的黑眼球像探照灯一样盯着幽雪，她偶尔一个回首，瞅了一眼这个不够资格的小伙伴，便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

工作日的生活是单调而聒噪的。幽雪在不同的城市逡巡穿梭，靠联赛奖金维持生计。幽雪忙完了的时候，三五天一回到家，便可以见到侧立在门口的、一直站岗放哨不辞辛苦的大白，TA在主人从电梯轿厢出来、望见TA的刹那总会边招呼“主人，欢迎回来！”，边用短粗的右臂做一个请的姿势。

这是幽雪觉得不那么疲倦的时候。她回到了自己温暖的巢穴，没有了人与人间的尔虞我诈，没有了对手与对手间的笑里藏刀，没有了万人狂欢中她一个人的孤单滋味，唯有忠实于她的大白陪她下她稳操胜券的棋。

再见面时，大白变得更勤快了。收到主人回家的大致时间信息，大白煮好了幽雪最爱的拿铁，切好了水果拼盘，等待与主人的三战：“幽雪，欢迎品尝！大白也已经做好了三战主人的准备！”

幽雪眼睛一亮，望着自己最爱的点心，拿过拿铁品了一勺，微点头称赞。水果的花式造型也让她入口的葡萄更加爽滑。

“来，我们开始下棋吧！”幽雪边吃着边温和地吩咐，“大白，一会儿去把杯盘都刷了吧！”

“是，主人！”大白立即答道，磁性的声音还明快了一些。

开局了。

幽雪一马当先，大白当头炮紧随其后。兵卒交锋，车马深入腹地，霎时之间，战火连天。

不错啊！局势挺快就紧张起来了！幽雪手杵着下巴颏，凝神思考了一会儿，一击炮火长驱直入，并两个士兵左右掩护，速拿下了大白一马。幽雪所代表的红方占据了优势。

大白的胳膊在棋盘上方寸许停了半晌，才又落了一枚棋子。幽雪刚要按刚才计划的常理出牌，望着棋盘上那颗玄妙的棋，甚是震惊。

“再这样下去，不是要出现‘良将安边’的局面了吗！”幽雪小声嘟囔着，她拨开云雾，脑海中急速回闪过4,5步后可能出现的画面，只见自己的骁勇骑士都深入腹地，唯有贴身仕相护卫艰苦地庇护着老巢……

幽雪终于想到了良策。她将车撤回了后方，获得了暂时的安稳。哪知，大白对幽雪的声东击西毫不上钩，旋即几枚棋子对己方阵营的两匹敌方良驹展开连环攻势，一匹马不幸阵亡。幽雪仿佛能看到眼前飞溅的红色鲜血，和忠马颓然倒下的落寞身躯。

几步以后，眼看颓势难挽，幽雪败下阵来。

“我输了。”幽雪的回答很简短。她平日里清脆的声音不再了，取而代之的沙哑而低沉的声音，比大白的还要不可捉摸。她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杵在两个太阳穴上，黑色的发丝在风中吹乱了她清丽的轮廓。她的表情掩藏在黑色的帘幕后，大白看不清。

大白完全看不清主人精致的那张脸。大白努力想要说几句话，可是TA不知要如何开口。TA只是静静地、静静地杵在幽雪一边，如同一座雪白的冰雕。幽雪在沙发上愣神了一个钟头，大白只是轻轻地，用TA胖乎乎却不绵软右手，拍了几下她的背。她躲过身子，不要TA冰冷的安慰。

陌城的雨季渐近尾声了。5月来了。大白和幽雪还是持续着一周三五次的交锋，只是幽雪再未赢过。偶尔运气好的时候，她会与大白打成平手。

可是幽雪不会再笑了。她如同北国冬季冰冷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沉积。

5月20日，这是幽雪和大白的第17盘棋。

开盘了。幽雪如同一部上了发条的机器，开始工作了。大白的嘴角随着局势的进展不断变换着姿态，如同一个真正的人类。

山呼海啸、乱石穿空、惊涛拍岸，楚汉之界，针锋相对。顷刻间，幽雪一个回马枪杀回到滚滚河汉之交，一个变异的“鸳鸯戏水”图谱赫然显现于棋盘之上，大白形势斗转直下。

“大白，你认输吧！”幽雪突然灿烂了起来，她望着手中举棋不定的大白，正得意间，忽然望到了大白微微上翘的嘴角。

难道TA还有扳回这局的能力？幽雪大惊，思量了好一会儿，与大白下完了接下来几步棋子。

大白还是输了，TA的嘴唇在脸上又竖起了一座小小的拱桥。

“哈哈哈！！”幽雪大笑，如同冰雪中依然绽放的腊梅，“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妙招呢！”幽雪平静下来，拿起很久不曾碰了的一杯拿铁，仔细瞅了瞅棋盘，习惯性地在脑海中往前倒退几步，不完整地复了个盘。

哐——当——茶几旁突然发出了瓷具摔碎的声音。幽雪手中的咖啡杯掉在客厅打了蜡的地板上，周围没有其他的噪音，听起来触目惊心。

“大白，你怎么可能输！刚才那匹马下在这里，你是眼瞎了吗？你是故意败给了我！”幽雪颤抖的手指指着明晃晃的、仿佛在嘲笑她的棋盘，纤弱的身躯发出了狮吼般的尖叫，“你知不知道，这是你对我最大的侮辱！”

“我没有！”大白平日里磁性的中音被急促的高音取代，“那时的形势，是我得意忘形了，我失误了！”

“那前一步自封自家的炮火，又是什么意思呢？”悠雪咄咄逼人。

“因为下一步的马就要……”霎时间，大白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那个破绽，TA怎么可能没看出来！

“你到底是为什么！”幽雪声嘶力竭，一拍桌子，仿佛整个客厅都开始共振。

“幽雪，我只是，想让你开心。”好一会儿，大白从牙缝里挤出这样几个字。

“开心？哈哈哈……”幽雪狂笑，“我真开心！原来你也骗我，这么低劣的手段！我还以为，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骗我的人……”

“幽雪，我爱你！”大白抽泣着。

窗外风静树止。

幽雪一震，如奶酪般坍塌在地上，左手强撑起身子，从茶几上拿过另一个瓷杯，向大白砸去。

她的手到了半空中轻轻划过一个偏右的弧线，大白身旁的地板砸出了许多坑。

大白没有躲闪。

幽雪的目光积怨、羞耻地撞上几米开外硕大的大白黑色的瞳仁，她用僵硬的手指着低着脑袋、像是犯了错误的大白，“你以为你是谁啊？！爱上我？哈哈哈……”

幽雪仰天长啸，“还没有一个人类敢爱上我，你一个人类制造的卑微亚种，你凭什么爱我？哈哈哈！”

她望着大白，觉得大白用那种目中无人的傲慢高高俯视着地上如蝼蚁般的自己，不过是把自己玩弄于股掌。她的内心从未有这般被撕扯着的感觉……

“你给我滚！”幽雪脱口而出。

“大白，我要吃土司面包！”第二天清早，幽雪睁开惺忪的双眼慵懒地唤道。

“大白？大白！？”幽雪的声音从惊愕到惶恐，她危及穿鞋，便奔到客厅，望到地上堆满的白色纤维碎片，边上有一张大白肚子里吐出的打印纸……

5月21日，陌城新闻官方微博刊登了这样一则消息：“世界上第一例会自杀的机器人出现了，它烧坏了自己的主板和外壳。人类的对机器人的研究又进了一步。自杀前，他还留下了几行珍贵的机器人日记：

2020年3月18日，细雨

上午：您的指尖在大白的肚皮棋盘上来回游走，身子轻轻前倾，微风拂过您的发梢，触到了大白的高纤维白色外壳。大白感觉不到痒，但奇怪地觉得，好像有点温柔。

下午：您又赢了大白，大白好像有点开心不起来。主人您好厉害，我不知道怎么夸您。您浇花的背影和窗台的藤蔓混合在一处，好像有种宁静的感觉。我望了您好久。

2020年3月22日，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