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吾

此本将为短篇小说集，不定时更新奇奇怪怪的短文，作为一个佯装硬核的科幻迷，希望能在目标是星辰大海的征途上走得再远一些。

【一】

卡洛斯睁开双眼，天花板上的时钟发出微弱的蓝光，清晨6时，依旧如此。窗外传来低空飞车的引擎声，那是泰勒驾驶的首班城际公交车，二十年来，他每天都在凌晨四点半起床，然后赶到交通枢纽站驾驶首班车横穿城区。

“如果我告诉泰勒我们的计划，他会像勇士一样选择成为革命的一分子，还是像懦夫一样充当告密者，然后继续庸庸碌碌的过完这一生呢？”卡洛斯心想。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初升的太阳，惨淡的阳光透过弥漫的雾气，从城市的一端爬向天空，就像不断伸展的触手，慢慢笼罩起这座死气沉沉的工业城。

人工智能的提示音想起，催促着卡洛斯前往工厂。他穿上工作服，不耐烦的关闭了冷冰冰的提示音，他曾经在工厂董事会的展览厅和一个高级人工智能打趣，那种温柔的女声和拟真思维在卡洛斯记忆中烙下了印记。而他却只能和所有下等阶层一样，日复一日的忍受着低级人工智能毫无感情的交流方式。

卡洛斯来到贫民区三号车站，不久前他还要每天跑步穿过四个街区到工厂上班，遇上糟糕透顶的天气不得不乘坐公交车时，只能省下一顿早餐钱来支付费用。但自从上一次西区大罢工后，贫民区不断上涨的基础设施使用价格被迫下调，而所有工人都可以在工作日的固定时间免费乘坐公交车，这让卡洛斯每天可以多睡上半个小时。

“早上好，卡洛斯！”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卡洛斯背后传来，他转过身，看到贝蒂抱着她的存钱罐一路小跑着奔了过来。

卡洛斯蹲下身子，微笑着抚了抚贝蒂满头的金发，说道：“早上好，我的小丫头！今天你又想从我这里要走几杯咖啡？”

“和平时一样，就半杯。不过，要是你能多给我两杯，我就能凑够钱去买一个小蛋糕了——今天是老福尔的生日！”贝蒂说完，用牙齿轻轻地咬着下嘴唇的一角，碧蓝的眼睛望着卡洛斯，像是一只乞食的小猫咪。

“嗯哼，那个老家伙真是拥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啊！”卡洛斯故作姿态的皱起眉头，他看到贝蒂慢慢嘟起小嘴，紧接着笑道，“但是我又怎么能让可爱的小贝蒂不开心呢？”说着，他拿过贝蒂的存钱罐，睁大双眼，激活虹膜验证开关，在眼球上扫过，向贝蒂的存钱罐里支付了30联盟币。

贝蒂接过存钱罐，笑着向卡洛斯道谢，接着便一溜烟儿跑开，消失在行色匆匆的人群里。卡洛斯站起身，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无法想象当贝蒂慢慢长大后发现富有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想时，还能否保持这份天真。

卡洛斯转身走向站台，他再次坚定了信念。“我们必须打破这一切，只有革命的颠覆才能给我们带来真正的希望。”卡洛斯心想，他叹了口气，又自言自语道：“不过，这两天的咖啡算是没有着落了。看看我有没有贝蒂的能力，去找小陈施舍我一杯提神的咖啡。”

低空飞车驶入车站，慢慢停靠在站台旁，卡洛斯随着等候的人群挤上了车厢。消毒剂的气味混合着车内污浊的空气，让卡洛斯的肺部一阵翻腾，他从拥挤的乘客中挤出一块空间，拉着扶手站定，几个同样身穿工人制服的乘客向他投来不满的目光，旋而又低下头闭起眼睛，麻木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二】

卡洛斯停下手头的工作，向四号生产线上的小陈使了个眼色，二人便先后来到工厂休息区。尽管休息区已经进行了隔音处理，但劣质的隔音玻璃完全无法阻挡工厂内的巨大噪声。休息区内有不少工人，正三五成群的叼着香烟，讨论着午饭、赌博和红灯区。卡洛斯和小陈找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随后警惕地环顾四周，生怕任何人投来注意的目光。

“我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卡洛斯，大家都在等待你的指示。”小陈点上两根香烟，将其中一支递给卡洛斯，虽然噪声足以给他的每一句话提供掩护，但他依然刻意地压低着声音，“现在已经有三千人确定加入，如果再算上我们沿途能够鼓动起的人，估计能达到五千人，这比上次西区罢工的规模多了两倍！”

“我并不担心人数，小陈。一旦我们开始行动，必定会有源源不断的工人加入我们。我们缺的是武器，这次不仅仅是罢工，而是暴动！”卡洛斯说着，又看了看周围，在确定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后，他接着说道，“我们的最终目标是占领整个工业区，并且抓住所有在工业区参与管理工作的上等阶层，只有这样我们才有资本和中心区谈判。所以我们要想办法对付那些人工智能和机器人保安，它们在面对下等阶层时可从来不会遵守机器人法令。”

小陈掐灭了手中的香烟，他凑到卡洛斯耳边说道：“盖伦已经帮你解决了这个难题，他从黑市里找到了一种病毒芯片，那玩意可以瘫痪任何一台家用电脑，但是也能让那些人工智能爽翻天。盖伦贿赂了工厂保安室的看守，那台破机器人现在迷死了病毒芯片，简直比吸毒者更上瘾。你真应该见识见识机器人吸毒是什么样子，那个看守第一次用完病毒芯片，竟然把自己的胳膊卸下来拆成了三段，然后用另一只手臂耍帽子戏法。不过，现在我们至少有五百把激光枪可以用，如果在保安的非工作时段，还能多出来一百把脉冲手枪。”

“很好，既然一切都准备妥当，那咱们这周末就开始行动！你和盖伦负责把武器分配下去，周末在第六工厂碰头，那里安保措施最薄弱。”卡洛斯拍了拍小陈的肩膀，后者显得相当激动。

“我今晚就通知所有小队领袖，我们一定能成功！”小陈笑着跑出了休息区，卡洛斯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

“但愿一切都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顺利。”卡洛斯心里默默的说，“这可不是简单的罢工，一旦暴动失败，上等阶层一定会让机器人对所有参与者赶尽杀绝，到那时，再也不会有人把我们当作英雄。”

【三】

卡洛斯站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他看了看不远处挂在广告牌顶上的时钟，五时四十七分，泰勒还要13分钟后才会到达这里。“真是可笑，”卡洛斯心想，“贫民区里的下等阶层每天都在为一日三餐发愁，在这里立广告牌简直愚蠢至极。”他盯着破旧不堪满是涂鸦的广告灯箱，微弱的冷光源从箱体内发出，照亮不断滚动变换的广告板。

低空飞车缓缓驶进车站，卡洛斯回过头，透过车窗玻璃，他看见驾驶座上的泰勒。公交车在站台旁停稳，引擎发出“嗡嗡”的低鸣，震动着周围的空气。卡洛斯做了几次彻底的深呼吸，然后迈进了车厢。

“依旧是老时间啊，泰勒！”卡洛斯看了看车厢，没有一个乘客，他主动开口说道，“真不知道你怎样熬过每个周末。”

“是啊，卡洛斯，老时间、老样子！”泰勒一边说着，一边关闭了车门，引擎提高了嗓门，颤抖着把公交车送入了低空轨道。

“谁会在周末乘坐公交车呢？我打赌贫民区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车票很便宜。”卡洛斯站在驾驶座旁，一手扶着安全把手，一手悄悄地摸了摸插在外套内衬里的脉冲手枪，对泰勒说道，“难道那些坐在办公室里肥头大耳的管理员都是弱智吗？让司机每个周末开着空车在城区晃悠。”

“我们向管理层反映过这个问题，但他们有他们的制度，何况我的工作就是开车，从小到大都只知道这些。”

“得了吧，泰勒！你是人，不是机器！如果不是因为人工智能和仿真机器人居高不下的价格，我们这些下等阶层早就被它们取代了。”卡洛斯说着，点上一根香烟，探身递给泰勒。

“他们不允许司机在驾驶过程中抽烟，当然也不允许乘客在车上抽，这是规定。”泰勒扭头看了卡洛斯一眼，有点难为情的说道。

“去他的规定！我们从出生就被那些自命不凡的人奴役，但我们跟那些所谓的上等阶层有什么不同？如果每个人都能接受同样的教育，享受同样的福利，拥有同样的权益，那谁会甘心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泰勒犹豫了几秒，还是接过了卡洛斯手中的香烟，放在嘴里狠狠的吸了一口。他把车开进另一个车站，依旧没有任何乘客，而他却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停靠站台，开关车门，启动引擎，驶出车站。

“但是我们生来就有自己的位置，工作、生活，以及……”

“你管这个叫生活？”卡洛斯打断了泰勒的话，他必须抓紧时间击破对方的心理防线，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想想你的儿子，泰勒，你有多久没有陪他在周末去过棒球场？你甚至不可能陪他吃一顿像样的早餐。再想想你自己，难道真的只会驾驶这辆该死的破车吗？我看过你的画，也看过你在贫民区每一面墙上的涂鸦。难道你不想像他们一样，像那些上等阶层一样拥有真正的生活？而不是每天重复着早已被指派好的工作，重复着日复一日的枯燥与乏味！”

卡洛斯握紧了脉冲手枪，他把所有计划向泰勒全盘托出。“放弃现在的一切吧，泰勒，这并不是我们应有的生活方式，我们和他们一样都是人，加入我们！”

“所以这就是你周末早上来陪我聊了一路的原因？”泰勒显然十分惊讶，但很快平静下来，和卡洛斯以及所有的下等阶层一样，他早已厌倦了现在的生活方式，只不过长时间的一成不变麻木了他的神经。“你说得对，卡洛斯！也许我早该从这该死的飞车上跳下去了，算我一个！”

泰勒说着，猛的一拉方向盘，巨大的飞车在半空中扭动着车身，接着便朝向第六工厂一路驶去。

【四】

“等咱们成功了，我一定会每日三餐都吃牛排！”盖伦摆弄着怀里的激光枪，对一旁紧张兮兮的小陈说道。

“别废话了，你连牛排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小陈嘟囔着回了盖伦一句，他看了看腕表，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两小时，卡洛斯应该到了，希望没有出什么意外。

低空飞车的引擎声打破了工厂上空的寂静，小陈和盖伦带着一小队人冲出几个地所在的仓库，顺着声音的方向，他们看到一辆低空飞车高速驶来。“搞什么鬼？”盖伦说着，举起了激光枪瞄准飞车。

“等等，盖伦！”小陈举手阻止了盖伦开枪，他想起卡洛斯曾提起要拉一个公交司机入伙。

飞车在众人头顶盘旋了两圈，之后在一小片空地上降落，卡洛斯带头走了出来，身后则跟着略显紧张的泰勒。

“大家都在等你，卡洛斯！”小陈迎上前去，递给卡洛斯一把激光枪。

“你和泰勒一起把那辆飞车弄进仓库，等我们成功占领第六工厂，就把它改造成一台装甲战车。”卡洛斯向小陈和泰勒点头示意，接着又转向众人说道，“兄弟们，我们等待这一天已经太久了。现在，我们终于能够勇敢地拿起武器，向那些残酷无情的上等阶层宣战。今天，就让我们用自己的行动，向那些无知而又自大的人证明我们真正的价值！”

众人爆发出一阵欢呼，盖伦向屋顶上的眺望员做出进攻开始的手势，后者随即激活了工厂内的报警系统，整个工厂顿时警铃大作。负责周末值班的机器人看守立即从保安室里冲了出来，却倒霉的被卡洛斯带领的小队用激光枪轰掉了脑袋。幸存的机器人在确认入侵等后，开始发布求救信号，越来越多的机器人被警报系统唤醒，加入到工厂守卫战斗中，而卡洛斯则率领着早已准备多时的工人暴动队伍，一路高歌杀向工厂指挥室。

十天后，卡洛斯只身来到位于中心区的市长办公室，暴动比他的预计更具影响力，整个工业区和贫民区全部参与其中，武装力量甚至已经占领了通往中心区的部分岗哨。虽然有不少人都希望暴动能够继续，直到攻入中心区，但作为领袖的卡洛斯依然在接到上等阶层的谈判邀请后暂停了一切攻击行动，并立即应邀只身前往中心区进行谈判。

“你比我想象的更有勇气，卡洛斯先生。”市长起身走向站在门口的卡洛斯，向他伸出手掌，在看到后者疑惑和警惕的表情后，又恍然大悟的笑道，“不好意思，我忘了握手并不是你们的日常问候方式。”

卡洛斯冷冷的说道：“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还对下等阶层冷嘲热讽，市长先生！你已经看到了我们的力量，否则也不可能找我来谈判。”

满头银发的男子笑了起来，瘦弱的身躯跟着一起颤动，他向卡洛斯耸了耸肩，接着说道：“我很好奇当你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之后，你是否还能保持这份盲目的勇敢和自信。请跟我来，卡洛斯先生。”说着，市长回到办公桌旁，在上面按了几个按钮，身后的落地式书架便向两边打开，露出藏在密室中的电梯。

卡洛斯犹豫了一秒，而后便跟着市长一起走进电梯。气闸门随即关闭，电梯启动瞬间造成的失重让卡洛斯吓了一跳，但他很快镇静下来，毕竟站在身旁的是整个城市的领导者，而他则代表着所有参与暴动的下等阶层。

“我们到了，卡洛斯先生。”随着电梯门的开启，市长向卡洛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走出电梯，卡洛斯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在毫无边际的大厅里，树立着成千上万个储藏栅格，每一个栅格内都放置着一个椭圆形克隆仓，无数的插管被安置在其中，连接着克隆仓内一丝不挂的躯体。不时有巨大的机械手臂从高空垂下，并在不同的克隆仓旁进行扫描工作，随即又转向下一个仓位。

“这个巨大的地下生产线只是宙斯计划的冰山一角。”市长回头对卡洛斯说道，“每一个克隆仓内都沉睡着一个基因母体，我们对它们进行过严格分类，不同的基因母体拥有某一种最出色的遗传基因，我们从中提取并加以适当改造，让这种遗传优势发挥到极致，然后再把这些基因的种子播洒向全世界。”

“你的意思是，我们都是这些基因母体的产物？”

“非常准确！我们中的每一个人，从你们当中的工人、清洁工，到我们之中的商人、领导者，全部来自于宙斯计划。我们通过天网系统严格监控着人类社会的人口构成，并通过免费医疗服务定期将批量生产的基因以人工受精的方式植入自然母体，最终达到最理想人口构成和社会状态。”

“所以我们从出生前就已经被确定了命运？”卡洛斯完全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现实的冲击力让他有些头晕目眩，“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无论我们接受怎样的教育，无论经历什么生活方式，我们都只能完成规定内的任务？”

市长点了点头，微笑着答道：“完全正确，卡洛斯！宙斯计划已经执行了150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个计划的种子，我们生来就被确定了使命，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最出色的无人能及的基因，是造物主决定了我们要扮演怎样的角色，而宙斯计划只不过将每个人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所以，我亲爱的卡洛斯先生，现在你知道，你带领你的同伴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一出不会有结果的喜剧，你不可能改变这个稳固的世界。不过，我很乐意尊重你自己的选择，回到你的阵地中去，保守这个秘密，解散所有参与者，然后像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你们的社会使命，或者，把这一切带回去给你的同伴，然后继续你们愚蠢的暴动，直到耗尽每一条鲜活的生命。”

卡洛斯狠狠盯着眼前的男人，他转身走向电梯，在气闸门关闭的前一刻，他猛地回过头来，无数的克隆仓闪着微黄的光亮，在昏暗的地下生产线里，好像荒凉的夜空中闪耀的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