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火
死人,或者只是另一种存在。
阳光从玻璃窗户洒下来,杨博士坐在桌前,正好陷入金光普照之中。如同往常,他略微前倾身子,胸部贴近桌沿,双手放置古老木质桌上,左手使大拇指摁住打开的书,右手紧握一支铅笔在字里行间不停勾画。
时间一久,嗓子便会发涩,杨博士,这位看书的老人,推了推他厚重的黑色木框眼镜,停下笔来,斜过脖子,朝书房外喊了一句,卞老师,给我沏壶茶。很多年了,杨博士还像最初认识时称呼老伴卞老师,这是习惯,改不掉的。
杨博士等着,等着,许久都未等到那壶茶。他仿佛记起来什么,叹叹气,朝书桌上那张立起的相框发出笑声,原来你在这儿呀,他冲着老伴的遗像说道。
卞老师去世还不到一月,杨博士总是不能习惯老伴不在身边的日子。晚上洗澡,还常常躺在浴缸里喊,卞老师,递个毛巾;卞老师,换洗衣服……往往没人回应的时候,他才会想到妻子去世的事实,每次只是叹气,仿佛心中的凄凉和难过都会随着叹出的气一起消散而去。
儿女们寻思为杨博士买一台智能佣人,既能伺候日常,还能随时监控老人的健康和安全。但杨博士闹起性子来,怎么也不答应。他经历人工时代向智能时代的巨变,他眼看着智能机器人逐渐扩张的过程。
智能机器人第一代的诞生,取代了体力劳动者的贡献,建筑工人换成了机器人,清洁工换成了机器人,司机、厨师、电工、保安这些体力工种被无情的淘汰掉。而被淘汰的人们只能凭借卖血、卖器官维持生计,他们一开始还源源不断地为上层社会供给需要的器官,后来智能时代又迈进了一步,智能细胞的诞生,为医疗提供实时可监控的精确智能器官,所有器官都可科学再生,体力劳动者失去利用价值,他们被一股脑地抛进火场,转化为能量,供上层社会衣食住行,那种暗无天日的杀戮,杨博士全部看在眼里,那时候他还正年轻,又是科研所的技术骨干,可以说他也参与过这场暴行。按照统治者的说话,只要没有价值的事物,就不需存在于世。智能机器人完全可以取代低工种的劳动,还大大提高效率,还要低工种劳动者干什么?消耗能量?消耗社会资源?就这样,低工种劳动者逐渐被取而代之。
没过几年,第二代智能机器人的诞生,又取代了医生、警察、教师、军人这些国家职务人员。智能机器人交警指挥交通,智能机器人医生行医问诊,智能教师一板一眼地教授知识,这一次的淘汰者并没有被赶尽杀绝,而是毕生都在经历选拔考核,要么进入上层阶级掌握世界,要么沦为科学实验的活体标本。杨博士就是消耗了三千多个标本才造出智能眼睛的,他的这一创举令智能机器人开始拥有情感,因此杨博士一家人都获得了上层社会永久居住权,杨博士也同时拥有了现在的住所。但这些,并没有让他满足,反而令他陷入长久的不安和迷惑之中。
唯有他的家,还保持有21世纪古典老旧的装扮,他淘来更多的旧木质家具堆放在家里,老伴活着的时候,二人还常常自己做饭,涮火锅,这些对智能时代的人们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可是,无论杨博士怎么努力,也无法让时间逆行。虽然他一直陷入焦虑之中,但是儿女们很难体会到其中的痛苦。更过分的是,人类和智能机器人允许通婚以后,儿女们分别都找了智能机器人结婚,杨博士气得发抖,要不是老伴拦着,他非得和儿女们闹个鸡飞狗跳。
但是到最后,杨博士还是妥协了,他很少和儿女们往来,同时他又深深地感到,自己科研成果的荒谬。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能找智能机器人结婚?他不断地问老伴卞老师,卞老师总是说,这是潮流嘛,潮流,你就得顺应。
终于,卞老师先走了一步,扔下一个如此寂寞的世界给孤独的杨博士。杨博士眼睁睁地看着卞老师被火葬,被转换成能量,消散在他的眼前。杨博士仿佛被抽筋一样,整个人空虚至极,过了好几天才缓过来。
没有老伴的日子,杨博士还坚持读书,桌子上放着卞老师的照片;他还自己做饭,冰箱上都贴着卞老师年轻时的大头照;再然后,他要听听卞老师唱的歌,这也是他家里唯一使用智能产品的时候。
那是一棵放置阳台上的绿色盆景,不用的时候吸收太阳能充电,四周都没有一颗按钮,只要杨博士用手轻轻一抚,它就播放起音乐来,这音乐就是卞老师之前录好的,她爱唱歌,常常站在阳台上一边浇花,一边歌唱。那时候,杨博士偷偷地将花盆改成智能录音机,只要它能识别出卞老师的音质,就自动开始录音,还录下不少卞老师背地里指责杨博士的话呢。
不过,令杨博士惊奇或者说不安的是,半年时分,他在卧室里仍然能听到卞老师的歌声,那声音轻轻的,像在耳边一样。杨博士一开始觉得那是幻觉,可后来竟然和那声音对起话来,那明明就是老板卞老师的声音。莫非,她还活着?或者说,她还以另一种形态存在?
杨博士听到那声音中夹杂着风的呼哨,夹杂着空气的碰撞,还夹杂着一种潮湿的粘。甚至有时候,借着月光,他还能看到卞老师的身影,感觉到他的存在。他将自己神奇的发现打电话告诉儿女。儿子为他找了位心理医生,智能机器人属性,被杨博士没说二话就赶出家门;女儿说他见鬼了,搞科学的怎么能这样神神叨叨呢!
是啊,杨博士也觉得自己有些神神叨叨,他打算去太空旅行一场,顺便释放下压抑的心情。他驾驶着自己那部去过很多行星的时空飞船,“嗖”一下便飞出了天际。果然,在失重的太空环境里,他再也没有听到卞老师的声音,反而从遥远处看到的地球美得却让他落泪,山脉河流俨然变成细微的丝线,质感绰约,而海水为地球披上一件蓝色的透明衣,映衬着一幅曲面图,拨动着人的心怀。杨博士心中阴霾荡然无存,反而多了一些年轻人的豪迈、壮志,和青春血脉。他穿着太空衣出来,漫游在宇宙当中,一下觉得自己特别渺小,无限延展的宇宙世界,黑幕森森的辽远背景,与杨博士的渺小形成巨大反差,走了10步不到,杨博士便返回了时空飞船,他飘浮在飞船舱里3分钟,任由时空上下冲浮,任由四周世界旋转,他终于流出泪水,可是泪水就在杨博士眼角里聚集,它并没有漂浮,也没有下落,而是越聚越大,从一滴变成小拇指甲般珍珠大小。杨博士用特质太空试管将眼角泪水吸附下来,按动按钮,试管关闭封口,瞬间便凝结成一颗晶莹的固态泪珠。
卞老师走了这么久,杨博士总算痛快地哭了一场。他心下释然不少,开始返航回家。
5小时之后,上空拥堵的地球迎接了他,有的人穿着飞行服,有的人驾驶飞行器,还有的人踩着风火轮在天空穿梭,杨博士的飞船着陆同时,天空还在不断地往地面降落各种飞船,好像在下流星雨一样。如果空际管制系统出现问题,或许你一抬头,就会被某个降落的东西砸中,砸得脑袋开花。想到这些,杨博士从内心里就又开始抵触起来,智能时代,光速变化,空气都被摩擦地热躁躁。
一个字,烦。杨博士看到这些急速飞行的人类,就烦,烦的不愿意出门,烦得就坐在桌前看卞老师的相框。
老杨——
杨博士一怔,卞老师?分明是卞老师的声音在他耳畔呼唤,又轻柔又微弱,又熟悉又陌生,卞老师?杨博士对着空气也轻轻地呼唤,卞老师,你在吗?他这次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屋子里很静,只能听到呼吸声。
被这一切搞得莫名其妙的杨博士,静坐在书桌前,他胡思乱想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倒人真的有灵魂?而且灵魂还会说话?研究了一辈子科学问题的杨博士,在妻子去世1个月之后,竟然面临信仰崩塌的处境?这个唯物论者怎么也开始相信万物有灵?不,事情应该没有那么简单,杨博士心里默念着,仿佛摆在他眼前的是一个难以攻克的科研难题。
杨博士又坐在他那张古旧的木桌子前,桌面木纹清晰可见,循着纹路的蔓延,岁月的痕迹也有迹可循。杨博士盯着桌子,总能联想到他年轻时经历的那个朴素的时代,这张桌子花费200元,从一个老书法家那里淘来的,老人搬家的时候带不走,就便宜了杨博士。没想到,桌子跟着杨博士,竟然跨越了如此波折的时代变化,在一切高智能化的背景下,它显得如此突兀、刻板、食古不化。
至今为止,杨博士家里那些书、本、花瓶、折扇等等小玩意,都已经俨然一副古董气象,和所处世界格格不入。但杨博士不觉得,他仅凭这些物件回忆往事,留恋过去的味道。
一张白色A4纸平铺于桌面,杨博士收藏的纸张已经所剩不多,他必须认真对待自己所写的每一个字,因为这样才不会浪费所剩不多的白纸的生命。他拿起笔,以自己的工作习惯将卞老师的死亡重新梳理了一遍。
火葬——火。
这几个字像刀刃一样,倏忽一下,戳进杨博士的法眼。他心下一凛,迅疾地书写起来:
火,非物质,为一现象。据智能守恒,火燃烧非消失,转化为分子态。分子恒运动,肉眼不测。分子由原子成,分子可有感情?可有思维?可有朋友?
想到这些,杨博士忽然唯心起来,假设分子有神经、有思维呢?或者微观分子的神经、思维,人类无法测呢?那么就是说,有种可能是,卞老师被火灾后的燃烧物化解成分子消散,其构成分子却仍然保留有大组织(卞老师)的思维、神经,并根据以往的形态聚集,好像北雁南飞要排成一字形、人字形,众多构成卞老师的分子也据以往惯性重组,重组的形态和某一个细胞、某一组细胞、某一神经元相类似,不就可以像卞老师一样发声、行走?即使什么都没有,不行走,不发声,卞老师死了,她的神经元枯竭了,细胞死亡了,四肢身躯都被燃烧,但是,组成卞老师的分子、原子,它们数以万计,它们不会死啊,它们会重组,它们会转化形态,它们只是仍然存在于世上,或者与其他分子组合,形成水,形成酶,形成细菌,形成甚至其他的什么东西,或者就是衣领上的一个污垢,草丛里的一个青苔,眼睛上的一层冰。杨博士惊喜至极,他仿佛一下顿悟,参透生死,也参透悲欢离合。
分子恒运动,永世不凋亡。杨博士提笔工整地书写下这几个大字。他心情无比舒畅,所有烦恼烟消云散,他似乎得到一种启迪,生命是什么呢?医学上说,生命是心脏的停止跳动。佛经却说,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杨博士也说,既然如此,生和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目光停留在桌上卞老师的相框时,杨博士喜不自胜,他拿起相框,看着相框里那个微笑的、暮年白发的老太太,双颐微张,青丝略过耳际,那种深情和气质,又一次深受打动。
老伴,杨博士破天荒地如此称呼道。
我待会儿就去找你。
既然你已化为灰烬,转化为无数不可见、恒运动的分子,那么我也以这样地形态面对你、去找你、和你接着融为一体,成为一滴水,成为一种酶,或者成为细胞、病菌,无论什么,都可以。杨博士在脑子里反复对卞老师说着情话,好像她能听到一样,这些话杨博士一辈子都从未开口,连一个念头都没有。这一时半会儿的光景,他将这些话却竟然吐露,到最后,他还深沉地吻向相框里的卞老师。
相框又被轻轻地放下。那一刻起,杨博士便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将自己书架上的书全都搬了下来,围成一座小山,从厨房里找来食用油,浇洒在上面。那油是他专为炒菜买的花生油,如今黄扑扑地顺着书堆流淌而下,沿着书角嘀嗒坠落,连成线条,又顺着地板漫开,慢慢地游弋着。
这还不够,杨博士手里提着不到半桶的油,朝着门、窗、厨房、还有他最钟爱的书桌都一一滴遍。如果你处在那个环境当中,还能闻到油的弥漫香气。最后,杨博士将油桶里所剩不多的油全都倒在身上,他用右边的袖子擦擦左边的袖子,又用手蘸了几滴往嘴里伸去,滑腻的感觉迅速占领口腔,喉咙里涩涩发痒,并不好受。杨博士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以人体的形态品尝人间的滋味,点火之后,这里的一切燃烧干净之后,他就会变成灰烬,然后以分子的形态在人眼看不到的世界里穿行,如果运气好的话,他还能碰见卞老师,并和卞老师的分子结合,碰撞,成为新的事物。
打火机已经捏在手里,杨博士用它点燃一本名为《世界尽头》的书,火苗由小到大,扩散开来,火大了有些烫手,杨博士将书往火堆里一扔,这堆火引燃了那本书,那本书又引燃那堆火,之后慢慢地朝四面漫开。这时候,油的味道越发得香,香气四处流窜,将杨博士也渐渐地包裹其中。
杨博士就这样消失在火光之中,他的家也在顷刻间化为乌有。后来有人说,杨博士家里被烧着的那天,大火好像会发出“爱”的声音,好像一个哑巴对喜欢的人表白,你懂他的意思,却很难分辨出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既然如此,那这场火,就称作爱火吧。现场勘查火灾事故的机器人警察说道,他们怀疑这是一场谋杀,但目前还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当然,你也很难确认,杨博士到底死了没死。或者,他的死即成事实,但又以什么形态正在重新“复活”。
挥霍青春活力
希望快点发生了
期待
如果文章的事情发生了,那就要换政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