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夜里的末班车（7）

末班车继续行驶。

经过一个路灯，我竟然在一具骸骨之下看见了一片绿色，是绿茸茸的草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是我眼花了吗？不，我相信那是绿草！

我扭回头，看见一个披着黑色斗篷、戴着高耸礼帽、拄着文明棍的人向我走来，他也没穿防核辐射服。

他坐在了我的边上，从他身上辐射出一股寒气。

我看清了他的面容。他的头非常小，墨镜和衣领几乎把他的脸全遮住了。宽大的眼眶给墨镜镶了白边；镜片后面没有目光闪动，像是藏着一个深渊。他没有鼻子，衣领和眼镜的中间地带是两个黑黑的小孔。

他长得真是太奇特了。难道是变异的人从官方的收容所里跑出来了？

他伸出了一只带着白手套的手，“你好。”

他一说话，露出上下两排牙齿，闪着惨白的光。

我握了他的手，好像握在了一把枯骨上，感觉一点儿肉没有，严重的营养不良。

“您是哪位？”我说。

“我是你的朋友，死神，Mr Death。”他说。

“死神？”

“对，死神，一个收割者。”

“Oh，My God，难道我快要死了。”

“你不用担心，我们只是顺路。”

“哦，活见鬼了！”我嘀咕。

“Mr Death，我恨你。”

“Why？”

“你夺走了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尤其是这场核战争，尤其是那么多孩子，全都在痛苦中死去，他们那么纯洁，你太残忍了。”

“战争中有人死亡，怨我喽？是我按下了按钮吗，是我扣下了扳机吗，不是我！是你们人类自己。在宇宙中，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劳动者，接引死者是我的工作。我是中立的。”

“不，你是参与者，你有责任。在战前，我有一个小侄子，被他的父母送出国念高中，有一天，好端端地走在路上，没有违反任何交通规则，结果被一辆车撞成了植物人，司机是酒驾。我的亲戚出国处理这件事，当地的法庭袒护肇事司机，调查来调查去，西方的那套玩意儿，什么证据链不全，什么陪审团裁决，结果司机是无罪的。亲戚的家境还算殷实，但是无力承担长时间的治疗，更没有费用包机回家。最后他的妈妈亲手拔掉了氧气罩。你！死神！带走了这个无辜的孩子。”

“有生就有死，生与死是孪生兄弟。出生了不必欣喜，死亡了不必哀伤。还是那句话，不是我想杀死谁，战争都是人类发起的，说实话，我只是你们的仆人啊。”

“你不要转移话题。我刚才说的是意外事件！”

“万事万物都是相互联结的，在一个巨大的因果关系网中，没有独立于因果之外的任何事物。你们的哲学家黑格尔说，存在即为合理。你们认为疾病、暴力、毒品这些都是不合理的，是站在人类的角度去看的，黑格尔是站在造物主的角度去说的。所有事物都是中立的，因为你们的主观判定，给他们带上了是非对错的色彩。所以，这个宇宙根本没有意外，所有都是在因果中的，也是某种程度的‘合理’。”

“你能告诉我的死期吗。”我问。

“一个人绝望的时候，离我最近。”

“我绝望过。”

“是，有很多次我就站在你的身边。”

“你为什么没有带走我。因为你没有彻底绝望，你心中还有生的意念。生命具有自我观察和自我复制的欲望，这是生命的自驱力。你一直想有一个孩子，这个信念是你心底的光芒，绝望是灰尘，但是不能完全蒙蔽这种光芒。”

“我想活下去，我想有一个孩子，她是我的希望。”

“我是收割者，但我也是接生婆。生的尽头就是死，死的尽头就是生。这是一个循环。祝你达成心愿，我们再相见，愿你满足而欢喜。”

死神先生下车了。

他走向荒野，像从没有来过。

“他是一个暖心的死神呢！”我想。

【待续】